失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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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玉珠失忆了,她忘记了很多事情。 忘记了自己结婚多年,忘记自己有个丈夫,有个孩子,肚子里还怀了一个。忘记自己已经过去了的大半辈子,仿佛眼睛一睁一闭,时间就像是路边的野草一样疯长,致使她的人生成了一座路边无人认领的荒野孤坟。 但她以前记性很好,尤其是读书的时候。她记得自己读小学,老师在课堂上问他们一个很简单的问题,“同学们,你们以后长大了想做什么样的工作?”得到的答案,五花八门,有说科学家,有说航天员,有说老师,有说警察。 轮着回答到她面前,她站起来想了很久,说自己没有特别喜欢的工作,书翻烂了都找不到一个让她感兴趣的名词。老师就让她回家问mama,问她以后能干什么。 mama想了很久才说:“老师吧,当老师稳定。”说完又慈爱地摸着她的头,“其实玉珠要是早点找个爱你的男人,就不用cao心这种问题了。” 她问:“为什么?” “因为他会爱你。” 她不理解爱这个字,于是问:“爱我,对我有什么用呢?” mama沉默了很久也没回答,或者说了,只是李玉珠不记得了,就像她忘记自己的人生一样。 越是忘记,就越是显得能记住的那些画面无比清晰。 她的记忆还停留在大学毕业那年,就在昨天。 李玉珠收到毕业证书那天和好友谢雨出去吃了一顿大餐,一是为了庆祝毕业,二是为祝贺李玉珠拿到了期待已久的offer和奖学金,能够出国继续读书。 “你护照什么的都已经准备好了吗?一个人出去不比在国内,东西手续可多了。”谢雨和她闲唠了许久才想起来叮嘱李玉珠这回事儿。 “放心吧,一早就备好了,”李玉珠心情很好,她平时不太爱笑的,但今天一整天嘴角都没放下去,“要带过去的东西也整理好了,家里还额外订了些日用品,说是等我上飞机后就给我寄过去。” “挺稀罕的,以前我看你爸妈他们那个态度,还以为你出国得花上不少功夫去劝他们,”谢雨挠了挠脸颊,“你给我说句实话,你爸妈真没刁难你?要是他们少了你的生活费,你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我,我能给你想办法凑。” “你就不要瞎想了,学费那边学校已经免了,我这些年存的钱也能撑得起日常开销,我爸妈他们为难不了我。不过,还是谢谢你……”话没说完,她浑身打了个冷战,脸色突然变得僵硬,声音说了一半就没了。 “你怎么了?”谢雨一把握住她的手,发现她手心里全是汗,手也冷得不行,“感冒了吗?还是哪里不舒服?” 脸色很快就恢复了正常,她猛地松了口气,摇头说:“我……估计是前段时间熬夜太狠了,有点不太舒服,”摸了一把额头,发现自己竟然出了层冷汗,“看来我以后真的要悠着点了,这么熬下去我迟早得猝死。” “呸呸呸,什么猝死,我还在等你发达了罩着我呢。你要比我先走了,我找谁包养我?”谢雨连忙呸了几声,“不过确实不能太乱来,没多久就得一个人出国,生病了也没个人在你身边照顾你,等会儿要不去医院检查一下?” “你也太小题大做了,”李玉珠又笑了,拍了拍她的手背,“我真的没事,一会儿还得去帮白板检查他的出入境手续。”白板是李玉珠捡来的一只纯白色小土猫,一直养在她宿舍,养得珠圆玉润,一看就是一天饿不了几分钟的那种。 “万万没想到,我竟然还比不过白板这家伙,”谢雨见拗不过她,只好不再劝她,“等你们回来,白板都是海龟了。” “你别打算在国内干等着,”她故作不满,“你得出国看我,等我安顿好了,我给你留个沙发床。” “那还真是谢谢你啊,竟然给我留床了。”谢雨假装很感动。 两人吃完饭各自回家。 李玉珠刚到家,白板立刻小跑着过来蹭了蹭她的裤腿,可爱得她忍不住把白板抱起来猛亲了两口,亲完就听到mama谭绪青在抱怨:“一回来就抱猫,脏死了,赶紧去洗手。” “好嘞。”她答应得痛快,把白板放下就进了洗手间。 “我给你留了碗你喜欢喝的汤,洗完手赶紧趁热喝了。”谭绪清在厨房喊了声。 “我喝不下,我等会儿出门有事,回来再喝。”她洗了把脸,打算早点去把白板的手续解决了。 “这你爸特地给你留的。”谭绪清故意这么说。 李玉珠一听就知道这碗汤自己不喝不行,否则谭绪清又会有一大堆话等着她,看在自己在家呆不到几天的份上,她擦干手,难得顺着,“知道了,这就喝。” 谭绪清把汤端了上来,坐在桌子边,殷勤地说:“还热着呢,你最喜欢的排骨汤,我试了一下新菜谱,尝尝看。” 李玉珠喝了一口,舌根直发苦,脸都皱起来了,“你放了什么呀,怎么这么苦,比之前的还苦。” “这叫药膳,”见她抵触,谭绪清当即板着脸,说得头头是道,“我特地问过你爸当中医的朋友,这药对女孩子特别好。你总是痛经,喝了有好处的。” “你下次还是别搞这种了,”她喝了一口实在是受不了这味道,就打算放下,“老老实实拿冬瓜煲一下就行了,花里胡哨的。” “诶,别浪费啊,我一早天没亮就起来煲了,”谭绪清看她不打算喝完,着急说,“这药也贵得很,大几千才煲出三四碗的量。你爸知道这药价格之后,都不敢多喝,一直说要留给你。这你爸的一片心意,不要浪费了啊。” 她最受不了自己家里人跟自己说这种话,“这汤金子做的吗,这么贵。” 谭绪清有些不高兴,“都说了对你身体好啊,女人就得外敷内养,等过几年你生孩子了再调养就来不及了。” “得得得,我喝,”李玉珠连忙打断谭绪清的话,生怕她又开始对生儿育女发表个近半个小时的心得体会,“也就你信这东西。” “你喝就行了,老人家的话总没错的。”谭绪清见她乖乖把汤喝到见底,心满意足地站了起来,“你等下记得把你地址电话什么的都留好啊,到时候我让你爸把东西都给你寄出去。” 这苦味一直压在舌根堵着,她喝完脸色很难看,连说话都有些辛苦,“行,等一下写。” “你看你这脸色,真的是惯得你一点苦都吃不了,”谭绪清看了她一眼,“你缓缓再出门呗,横竖白板也不着急,你爸回来了开车送你去也行。” “……行,”她站了起来,四肢沉得很,“家里有感冒药吗?” “有啊,你要啊?” “拿点给我,”她又出了点冷汗,脸色开始发白。一阵心悸之后,她才说,“最近换季,可能有点感冒。到时候还得多买点带去那边,这感冒真的是……” “我等会给你爸打电话,让他去买,”谭绪清看她确实不对劲,“你去床上躺着休息一会,等会儿我给你把药送进去。” “……好。” 她拖着步子进了房间,白板这会儿也跟着进了房间,看她躺上床闭目养神,蹦着上了床,盘在她身边窝着。 “喵——”脑袋刚挨上枕头,意识就开始下沉。李玉珠从没觉得自己这么困过,眼皮压了几斤重的秤砣,压得她根本睁不开眼睛。她听见了白板在隔壁叫她,她想伸手去摸,却发现自己已经动弹不得。 “白板……”她张开嘴,声音没得无声无息,这是她陷入黑暗之前留下的最后一点印象。 她记得自己沉沉睡去,做了一场漫长的荒诞不已的梦。 梦里谭绪清的声音很着急,“怎么还不醒呢,别是药没作用,还是送医院去看看吧。” 爸爸李家逸在旁边安慰她,“再等等,实在不行再送去医院。” 然后她被沉入了一个巨大的水缸,耳朵里莫名地多了很多稀奇古怪的声音,在她空洞的躯干内碰撞回响。不等她分清楚,所有声音就和浆糊一样搅和在一起,把脑子里的一切都捣得一团乱。 再醒过来,她就像是溺水的人冲出水面一样,多余的声音从肺部,从耳朵,从嘴里往外冒,像是一个个水泡在耳边炸开。那些原本模模糊糊听不真切的声音变得清楚,变得震耳欲聋,“总算醒了……”她顺着声音扭过头,那才是她第一次见到赵福来,他就站在自己床边,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醒了就好,赶紧找医生过来看看,”又有个声音起来,女人的声音,很老。李玉珠在自己床头看见了她,是个皱纹横生的瘦小老太太,刚醒来的她不认识,后来才知道这是赵福来的mama徐金花,“要没啥大事就出院,一晚上住院费又得大几百。肚子里的还没出生就这么赔钱,别是个闺女。” “老大媳妇儿还醒着呢,你这说的什么话。”赵福来的爸爸赵有根一直在旁边站着,他是黄黑色的,穿了好几年的旧衣服挂在他身上跟挂在衣架上一样满是竖条条的皱,听见徐金花的声音就跟着叨叨,“福来啊,赶紧叫医生来检查检查,这一大一小的别出了什么岔子。” 等赵福来出去,他才颠颠地走到她床头,“老大媳妇儿啊,福来这孩子脾气急,又不会说好话,但说到底人不坏,有点摩擦什么的,你也别往心里去,”语气恳切,“你说这孩子都准备有俩了,他还下手没个轻重,是他的不是,回头我帮你教训他。” “这不没啥事儿吗,至不至于啊,”门口的徐金花怪声怪气地说,“也是,城里的小姑娘就是娇贵点,吃不了苦。” “瞎说八道,我看等会儿亲家公他们来了你嘴上还这么没个把门儿的,他们跟不跟你急。”赵有根瞪了她一眼。 徐金花哼了一声,“不说就不说。” 等那头歇气,这头才转过脸,好声好气地说:“老大媳妇儿啊,等你会儿你爹来了,你就给福来说点好话,咱们都一家人,不能闹太难看是不是。” 那场梦太久太久,久到刚醒过来的李玉珠以为自己还没醒,看这一来一回的夫妻二人她就像是看电影一样面无表情地看着,还没意识到自己也是这场闹剧里不可缺少的重要角色。 她记得自己当时怔怔地开口,几乎认不出自己的声音。 “你们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