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
暴雨
暴雨持续了很久,医院里每天都有人推着机器来来回回排水。 叶梓最爱看那些人在雨里上车下车,刚裹紧的雨衣被风刮掉,梳好的头发被雨打湿。 明明狼狈,又不得不动起来。 这是她这几天唯一的消遣。 刘建民来不了,变成刘瑗带饭,一连几天叶梓吃着,她就在旁边拿本书一翻,她们并不说话。 后来有天叶梓瞄向刘瑗粘湿的鬓发,没忍住道: “后面别送了吧,下雨过来你很麻烦的。” “没事,他担心你又吃外卖。” 这担心将叶梓打得有些无措,只好干笑着:“哈哈,这么担心我干什么呢。” 刘瑗听后抬起头,盯着叶梓目光竟有些深邃,盯得她浑身痒痒,在她几乎要冒出汗时突然开口:“我爸很喜欢你。” “啊?” 话题比羚羊还会跳,跳得叶梓心间发抖,正想着这是打算搞黄昏恋呢,刘瑗又说话了。 “前两天谢谢你愿意陪他聊天,他在这里没什么朋友,整天躺在病房也不好过。” 也不等叶梓客气,“啪”一声,刘瑗合上书,百年孤独的封面便被放到了桌上。 “他总说你的懂事,文静,像他生了另一个女儿,他也总是担心你一直住院,不好好吃饭没了精神。前两天他还吵着一定要拉你一起爬山,去骑马,带你去玩儿。” 在满屋的沉默里,她问:“你呢?什么想法?” 沉默蔓延了好一会儿,叶梓避开投过来的目光,匆匆起身又匆匆陪着笑:“我,我给你削个苹果吧。” 可她找不到水果刀,也找不到任何尖锐的,可以削皮的工具。 她找不到它们很久了,所以现在呆立着,无所适从。 雨在变大,刘瑗没继续等这个答案,起身挎好包后拿过苹果用指甲划开一道痕,夹住顶部轻轻一掰,那苹果便一分为二了。 她咬了一半,又递过来另一半, “你愿意的话,就和他一起去玩儿吧。” 刘瑗罕见地笑了,至少在叶梓眼里是罕见的,这笑让她无端联想起刘建民炫耀过的照片,那上面的雪,那上面的山,还有刘建民说的酒香。 甚至有一副画面,她围坐在篝火堆旁边,跳动的火焰烘得脸颊干胀,鼻尖是甜滋滋的烤棉花糖味道,天际下五彩热烈的烟火里,她正捧着脸,恰巧有人从耳后端过来一杯酒,那双手还挺好看,节骨分明跟竹子似的。 心在怦怦跳,耳朵里全是“咚咚”声,叶梓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渴望。 但总有奇怪的情绪蒙在那渴望顶上,黑压压的,拉扯着开口说:“雨太大了,难走。” “会放晴的。” 刘瑗的笑随她一起离开了。 叶梓捧着苹果呆了一会儿后准备咬,想起她离开前说。 “你真该看看去,图塔那里很漂亮。” 图塔…… 没两天雨果然变得很小,一丝一丝,落在身上也没什么感觉。 刘瑗这两天都没来,叶梓也没点外卖,鬼使神差地跑去买,费时又费力,拎着汤饭时她也琢磨不明白。 傍晚医院很吵,无时无刻不在吵,车子刹车,皮鞋走路,X光片哗啦啦抖开……嗡嗡嗡吵成一团。叶梓慢腾腾往回走时,还听到担架车滚轮滚在地上,钢制的车身“哐哐”地轻震。 挺奇怪的,明明等着担架的救护车“乌拉乌拉”叫,追着担架的女人如丧考妣般哭,偏偏叶梓听担架车听得最清晰,撞鬼一样。 “可怜啊,哭成这样。” “就是,造孽哟……” “唉,谁来这里不要每天哭几次,也是蛮可怜……” 小话卷啊卷,极快地卷成了暗色的龙卷风,不容置疑地将叶梓卷了进去,明明看过很多这种事,可今天这次尤其讨人厌。 叶梓想不明白。 但医院明白。 人看不见悲与痛,可是它们会轻飘飘落到逃不了的肩膀上,一层层垒,一点点叠,直到自我被压缩,人变成悲痛本身。 叶梓喘不上气,几乎是逃回了病房,一股郁闷紧逼着她,逼她想点什么,或者做点什么,可是很空,整个人都是空的,她想不到只好来回地走,几个小时。 指甲咬断了,血流出来,铁锈味蔓啊蔓,从嘴里蔓到头发丝,怪异地令人作呕。 叶梓要晕倒了,头昏脑胀间她瞥见一株芽,一点点绿藏在灰黄的土里,那小叶片顶开土块不久,上面还压着一粒粒土屑。 刘建民给的蒲公英发芽了。 她的腿在那瞬间瘫软掉了,使不上力,可又从没觉得身上的肌rou群那么灵活,灵活到抑制不住嘴角,控制不住手抱起那盆蒲公英跑出病房。 “咚咚咚”的脚步声在医院走廊轻快地响,仿佛跑向的不是某间病房,是群山是草原是太阳,是铺满了光的,望不到边的,蒲公英洋洋洒洒飞的旷野。 “老刘!你打算什么时候出院,我想去玩儿。” 叶梓都没进病房就喘着气喊开了,探头才发现病床空荡荡,被子整齐叠好,床头倒是放着碗筷。 房间里电视的信号大概有问题,雪花点子滋啦啦往屏幕上扭,同房的病人不厌其烦地一个个调,听到声音后看过来,又看向三号床。 “你找刘建民吗?” “嗯。” “他走啦。” “他出院了吗?” “不是的,他走了,今天做手术的时候走掉了。” 那电视机终于灵了,旅游广告的音乐很恢宏,猛得跳出来剜向了叶梓的双手,蒲公英抖起来。 “说是手术不行,医生给他转院,救护车刚开出门口没多久呼吸就停了。” “你是没看见,他女儿跟在那个担架后面追的哦,哭得真叫伤心的。” 那人又问她是刘建民的谁。 叶梓却呆站着,双眼发直眼皮眨也不眨,这会儿倒是不喘了,身子一动不动像个石块,微张着嘴却不出声,好半天才蹦出个破烂的字来。 “哦……” 不知道在回答什么。 脚步声从身后传来,叶梓拖着腿转身,也不知是关节生锈还是怎么,鞋跟不小心磨到瓷砖上,好长一声“刺啦”,戳得她脑袋有点眩晕。 刘瑗就站在面前,双眼通红,嘴唇干涩,头发松松乱乱地绑着,像失去水分的枯草。 她侧过去收拾东西,一言不发,叶梓端着那盆蒲公英也一言不发,呆滞的目光跟着忙碌的身影转。仿佛变成了呆板的,死寂的,出错的编码,一直卡着,执行不了正确的事。 当刘瑗收拾好握上门把时,那出错的身体可算灵光了,哑着嗓问道:“蒲公英,你要么……” 刘瑗垂下手站了许久,转身那刻两颗泪毫无留恋就滚下来,她也像生了锈,机械地接过蒲公英又死死盯着它,泪珠无声地滚,嘴唇开开合合不停在念,可叶梓听不清说什么。 终于,幼小脆弱的绿芽找到了眼睛,呜咽模糊地探出喉咙,刹那间转为哀伤的,凄惨的。 “爸爸……” “爸爸啊——” 嚎啕大哭里,刘瑗像一根蛀空的木头,失去养分再也站不住了,噗通一声跪倒,额头嗑在地上,企求谁将这段痛苦从她身体里抽离。 “啊,你啊……”同房的病人想起来了,是她啊,那个跪在院中一百年的大树下,一遍一遍磕头的人…… 叶梓在哭声里挪出病房,望着空了的双手有些恍惚。 来找谁呢?她要干什么呢? 叶梓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