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男之家,女人的衣柜 第86节
[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 荷叶荷花升出水面,如幻影如梦景,时而有鱼儿跃出水面,搅动出清透的水声,落回水下。 仿佛这里不是遍布污秽与死亡的春城,而是他童年的夏夜…… [曲港跳鱼,圆荷泻露,紞如三鼓,铿然一叶。夜茫茫,重寻无处。] 绛响终于注意到半跪在水母身侧的左愫,她半阖着眼睛,一只手捧着一册破旧的写满乱字的册集,另一只包满创可贴的手拈着毛笔,在空中练笔勾痕,写下浮空的诗篇。 她抬笔凌空继续写道: [天涯倦客,山中归路,望断故乡心眼。燕子楼空,旧人何在。] 这是……字场。 这是左桐乔年轻时作为曾不起眼的字科修真者,自造的以情为念,以诗词为天地的“字场”,在字场之中便是他的“境界天地”。 他曾说,这世界有形有意,汉字亦有形有意。 这特殊的文字却并不需要为世界上所有事物、情感都诞生一个与之相关的字。 而是以无数字与字的连接,词与词的共鸣,去尽力描述那些含混的、微妙、相似又不同的事物与情感。 越是尽力描述,越是诞生千万的隔阂;越是表达,越是有“你也如此这般”的理解,传递数千年人们的情与恨,痛苦与哲思。 字的传承,这些意象的靠拢,震颤着的横竖撇捺的组合……就像是古今的思惘也在震颤着靠拢。这其中蕴含的力量,在笔下而迸发,千万情的共鸣,铺就字场的天地。 左愫指尖微微颤抖,捉笔不停: [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 笔落,境成。 此刻左愫以旧诗自表,造就了这一片意象的字场。她曾听说过左桐乔讲来“字场”之用,但她是连字形拆分组合都还用不好的初学者,左桐乔也并未强求她学习。 他总说:“如今想学,也是学不好的罢。若非一颗心盈满爱与泪,浸yin诸多不舍痛苦迷惘欢喜,若不能贯通禅意玄思的人生空幻,字场也顶多化用些少年意气豪放舒朗的诗句。而对于那些自有汉字以来就有的浓情,这片土地和河流都是被他们笔墨洇透的纸绢……” 左桐乔没说,他希望那颗木讷的倔强的心,永远不必塞满那些哀愁与苦痛,永远不会悟出想要解脱的出世之情。 而在他死后,此时此刻,他最木讷的徒儿,参透了“字场”,写下一首意象千万,悲情化静,贯彻古今长梦,旧欢新怨的古人诗。 造就字场也需要庞大的灵力,她手中那云浪楼的法器、那写满师父闲言杂语与关切的册集,正在此刻助她诞生字场。 字场已成,她灵力不必消耗自身,将诞生自诗句传承千年之情,而那全诗的笔墨字形皆为武器。 绛响看着左愫抬头睁开眼,浮空中飘舞着的全诗的字,她手一抬,其中“天涯倦客,山中归路”的厓与山,合而为一为“崖”字,便在绛响脚下撕裂一道似真似假的崖谷—— 他跃开几步。 这水影遮蔽了原有的地形,宫理和柏霁之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但显然这里正是左愫的主场,她手中笔轻轻挥动,诗句中的字词连接出现。 水面化霜袭向绛响,燕子掠影而过却去衔啄了他身上的花朵。他在这景内心神恍惚,无法自已。 绛响立在这静水明月的幻象之间,眼睁睁看着燕子衔走他胸膛上一朵腊梅。 而他也被左愫的另一番动作震慑! 她手持一把短刀,剖开了那半死不活的水母,竟将那灰色的半融化在水母中的躯体,从其中剖出,环抱在怀里。 宫理本以为她会抚摸着这脸庞或抱紧他,可左愫只是颤抖着双手,将短刀抬的更高,狠狠刺向了那灰色躯干的胸膛,剖开了他胸口。 没有血液,没有肋骨,只有大团大团灰绿色的凝胶涌出他痛苦而抽搐的躯干。 那失去双眸的面容上却因此也露出一丝微笑,似乎鼓励她这样做。 绛响忽然开口道:“看啊,它早已不是他了。那里没有那颗曾经疼爱你的跳动的心,有的只是灰绿色的粘稠液体。你做了和我一样的事,只是我更极端……我剖开了满门上下的胸膛。” 第80章 左愫脸色苍白, 她轻声开口道:“听闻定阙山某邪修屠戮满门……便是因为这个?” 宫理两把长戟化作两根筷子,立在远处:“你是说,你没有杀人?” 绛响回过头来, 看向宫理,忽然笑道:“谁能辨别我杀的是不是人呢?” …… 绛响常年在外游历,偶尔才会回到春城暂歇。在他回春城没多久,脑袋里突然出现了奇怪的声音, 身体也偶尔像错觉般出现枝杈嫩芽。 因为他修炼的快速和性格桀骜, 许多人都断言他会走火入魔, 必然走向自我毁灭。绛响对此颇为警惕, 也以为自己走火入魔, 他知道定阙山中不喜他的人也颇多,为了不留把柄, 他偷偷闭关, 想将杂念驱逐出体外——他绝不想遂了那些人的意,也绝不允许自己就此陨落。 凭借着绝无仅有的意志, 绛响将自己关在闭关洞xue内,外界一夜, 他在识海中却不知道抗争了多少日月, 放血断筋, 几乎把自己的精神捶打到碎烂又重组, 才控制住了这“邪念”。 “邪念”只剩一小团缩在他识海深处,绛响也懂得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 人不可能毫无邪念, 他又本来就性子混蛋, 谁都不放在眼里,这点“邪念”应该也正常。 而当绛响走出闭关的山洞时, 悚然发现,自己的同门、长老甚至是掌门,几乎各个面目扭曲,rou生枝杈,甚至几乎丧失了人的轮廓,却如往常一般修炼、生活,相互招呼,还会夸赞对方的新衣裳,打造的新法器。 这种变化有生长的痕迹,显然不是一两天造就的,而是说明他刚回春城的时候,竟然受什么力量蛊惑,没发现这一点! 他们反倒看着绛响,有种诡异的怀疑,甚至那脑袋上开着灰紫色绣球花的掌门,都将他叫去问话,问他是不是心术不正,是不是在外游历时走火入魔—— 绛响不敢显露端倪,依旧生活在这群怪物之中,只想查明真相如何。 直到一两日后,将他培育长大的长老,竟摸着一把诡异扭曲的木头短剑,夜间潜入他卧房,以法术遮蔽气息,想要暗杀他。在绛响发现时,那位长老下巴扭曲,眼睑流淌着黄绿色的脓液,嘶吼道:“你已经入了邪!你还留在这里,是不是想要害我们满门上下!” 绛响反杀了长老,当他的剑刺中长老时,流出的竟然不是血,而是凝胶般的黏液。他在惊惧与好奇之中,剖开了长老的胸膛。 那里哪有任何肌rou心脏或血管,有的只是一团又一团缠绕在一起的分叉树根与藤蔓…… 而从边角上,似乎能看到残存的萎缩的器官与血rou,但哪怕全身的血rou拎出来,怕也没有二两重了。 这不是有树精假借长老的样貌,而是长老依然被某种力量借用身体,吸食殆尽。 绛响不知道自己是发了疯,还是下了决心。 他要把这门派上下,每一个形态诡异的都剖开看看。他宁愿杀错,也想找到一个——活着的人! 这一夜屠戮,多少人骂他是邪修魔修,多少人说是恶鬼扮作他来屠杀,他中途那脑袋里还似乎残存的声音,那点之前被他逼至角落的邪念,都在疯狂的暗示…… 你杀错了人。 你疯了。 那些他们身体里的藤蔓与数根都是错觉,你杀的是活生生的人。 你现在屠戮了多少同门与前辈,你的手上全是鲜血…… 绛响杀遍定阙山上下,没有找到一个能流血的活人。他枯坐在定阙山从山门到顶峰掌门宫的石阶上,他在等太阳升起。 他看到自己座下几位年少的师弟师妹头被他砍烂,那如同剖开的圆白菜一样绿色的一圈圈叶片的脑袋,是如何在前几日叫他师兄的呢? 灰绿色的粘稠液体淌满门派的沟渠,看那些从身体里挑出的半死不活的根系枝杈,像是逃走的蠕虫般,在石阶与空地上到处乱爬,找到泥土或未失温的rou|体便钻进去,没找到的便迅速死亡。 他一时间出现错觉,看自己反倒是满手枝杈,而眼前石阶上血流成河,断肢成山,那声音在他心底叫嚣着他的罪孽…… 他半癫狂的坐在那里,仿佛介于生与死之间,恶鬼与神佛之间。 而他没有等到太阳升起,他从失神中骤然惊醒时,天空布满星辰,而这星辰间,有流动的一团彩光,如视网膜上斑斓的灼伤般,从天空而过。 星空浓稠低垂,那星与星之间似乎缠绕搅动着他无法理解的漩涡。 他低头发现,红梅遍布半个身体,他几乎要与被他杀掉的同门毫无区别,他听到脑袋里某个声音以他无法理解的语言在表达着窃喜、得意—— 那得意的腊梅缓缓向上绽放,直至他脖颈,甚至是他面容,而绛响毅然决然走入了打铁铸造的工坊,将烧红的烙铁,烫在了他脖颈处绽放的腊梅之上……! 不。他没有疯。 他也不会允许自己“走火入魔”。 他要搞明白,这满地藤蔓的尸体是因何而起,他定阙山满门弟子到底是死在了哪一天。 …… ……此刻不必多言,众人也猜得出所谓屠戮满门的真相。邪修或许正是唯一清醒的那个,甚至最早的春城结界,应该就是绛响借用春城的一些护城法器设立下的。 绛响此刻看向左愫,她握着匕首,却也紧紧拥抱着那具……尸体。 他忽然想到自己。 绛响轻声道:“我不想杀你了。走吧,带着你那些看起来正常的云浪楼弟子从我眼前离开。但,哪怕他们因是凡人,尚未变异,也不要带他们离开春城,就待在你们的云浪楼。” 左愫创造的水面月影的字场缓缓消散,他们依旧是在灰色树干林立的丛林中,脚下依旧是柔软的土地。 她睁大眼睛:“然后呢?” “等待。”绛响:“等到这天上的星辰消失,当它露出真正天空的时候,你的同门还能像现在这般正常,你就可以带他们离开了。不过在此之前,我要取一件东西。” 他走到左桐乔那灰白色的只剩躯干的尸体旁,手指探入了他被剖开的胸口中探查。 左愫抬头,看到绛响指尖扯出了一只薄如蝉翼的水母,但在她眨眼间,这水母又像是一把半臂长的折伞…… 折伞?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宫理忽然一惊。 因为她看到了装备的紫色字样,当然也看清楚了那薄薄水母上的说明。 【华玉伞(持物)】 什么意思?! 这东西明显跟她的小章鱼和海葡萄是一系列的装备。 却似乎也是让左桐乔变成这幅样子的罪魁祸首! 她瞪大眼睛,没敢轻举妄动。刚刚她也不是没想过要动用小章鱼来逼退绛响,但因为绛响攻击太迅捷,她找不到时机。 但现在看来幸好! 很明显,这就是绛响要杀水母的原因,也是众多虫类赶来杀它的理由—— 如果她戴上小章鱼,绛响必然会跟她杀个你死我活! 绛响将那薄薄水母扔在地面上,道:“这是那帮子臭鱼烂虾一派中,比较强大的寄生者,他们自称眷族。哦,我现在就管污秽者三大类叫臭鱼烂虾、虫蛾豸蛭和街心花园。哦毕竟我是植物这一派的,名字当然要好听一点。” 绛响刚要抬脚踩上去,忽然脸色一变。 变化的不是这水母,而是他们脚下的土地——黑色的宽如铁轨的巨大蜈蚣虫身,挥舞着红色密密麻麻的爪子,从土地之下钻过去! 甚至还有一只灰白色虫爪从土地中伸出,要抓向那地上的水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