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安

    关羽背着他的大哥，同张飞一起回府邸。

    一路上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他既想加快速度早点回去，好让兄长少淋一些雨，又怕走太快步伐颠簸吵到背上的大哥。起初刘备还会与他们东拉西扯聊上几句，但渐渐地便不再说话了，头低着埋在弟弟的肩上，呼吸平稳而深长，似乎是累得睡着了。

    听着兄长的吐息声，关羽沉默地走着，一路往刘府赶去。冰凉的雨丝滴落在他脸上，他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先不要去想刚才看到的事，现在把大哥送回去休息才是最重要的。

    待回到自家府邸，张飞忙着安抚其他关心刘备安危的同伴们，而关云长则背着哥哥直入卧室。他本想直接将兄长安置在床上好生休息，但他甫一放手，刘备的双腿从他臂膀间滑落下来，人却没有躺在床上，而是顺势站在他身后伸手从背后抱住他。

    刘备额头抵在弟弟宽阔高大的脊背上，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只是这样静静地站着。

    ……他很疲惫。

    一种深切的无力感自内心散发而出。

    他累得连累都没有力气喊了。此刻什么也不想做，只是想找一个肩膀安静地靠着。他知道不该在弟弟面前露出如此脆弱的一面，这会叫云长担心。

    但是、但是——

    哪怕只有几分钟，不，几秒钟也好，他也想稍微放纵自己一下……

    起初关羽还有些不明就里：大哥是睡糊涂了吗？

    他疑惑地轻声唤了一句兄长，但大哥并没有回应他，他只能听到背后传来的有些沉重的呼吸声。渐渐地，他明白了过来——他的兄长在难过。

    之前一直被关羽压抑在心头的情绪此刻终于爆发出来。他的大哥，他最敬爱的人，因为围猎时他一时冲动顶撞了曹cao，而被那个混蛋叫过去、叫过去……关羽闯进雨中小亭时第一眼所见的景象在他脑海里闪动，兄长嫣红的脸颊，汗水打湿的发梢，凌乱的头发，敞开的衣领和自肩上滑落的外套……

    该死！

    都是他的错，因为他的一时冲动，才害得大哥不得不受此屈辱！！他恨不得现在就提起青龙偃月刀冲过去杀了曹贼，然后挥刀自尽谢罪。

    关羽攥紧双拳，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缺血发白，手背上青筋暴起，难以克制的怒火和愧疚使他全身肌rou都在微微发抖。如果不是大哥现在还抱着他，恐怕他已经在杀回曹府的路上了。

    刘备其实只是消沉了片刻，很快便收拾好心情再度振奋起来——只是做了一场而已，他又没缺胳膊断腿，身边人也都好好的，有什么大不了？

    他特意调整下表情，装出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这才松开二弟，转到他身前，抬起头打个哈欠道:“抱歉啊老二，刚刚我好像睡得有些迷糊……”

    “大哥，我……”关羽涩声道。

    方才他内心还是以愤怒为主，可现在看到兄长明明很难受却还要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安慰罪魁祸首的自己，他只觉得沉重的负罪与愧疚感压迫在心头。他的上下颌张合着，却说不出话来——事到如今，苍白的道歉还有什么用吗？

    刘备甫一抬头就被弟弟铁青的脸色吓到了。关羽的眉头像一团打结的毛线似的，死死皱在一起，一贯坚毅而温柔的眼神此时写满了自责，嘴唇也不知什么时候被咬出了血。

    刘备一边心里暗骂自己方才不该如此放纵，一边连忙捉住二弟的手安抚道:“老二你怎么啦？我真的只是不小心睡着了，做梦把你当做枕头才抱着不撒手……”

    “都这个岁数了还干这种蠢事，我真是丢人，哈哈……”刘备伸手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笑道。

    但不管他再怎么作出一副轻松的样子，关羽都始终无法一展眉头。相反，他越是安慰，关羽就越是自责愧疚，最后整个人的情绪都低落下去，连眼睛都不敢看他的兄长了。

    刘备看着低垂头颅、不发一言的二弟，心里又是心疼又是感动，又有些手足无措的无奈——他不知道现在这种情况怎么才能安抚陷入自责情绪的关羽，好像他的安慰只会起到反作用。

    他轻叹了口气，随后双手捧起关羽的脸，踮起脚凑上去将自己的额头与对方相贴，低声道:“老二啊，我好像发烧了，可能是因为今天又喝酒又淋雨得了小感冒，现在身体稍微有点不舒服，你去帮我拿点药和水，好不好？”

    额上传来的炽热温度让关羽瞬间忘却了方才的情绪，他有些惊慌地抚摸几遍兄长的额头，确认大哥确实在发热，而且烧得似乎不轻，便连忙把他扶到床上躺着，倒杯水放在床边的柜子上，接着又急匆匆地跑出去找退烧药了。

    刘备安静地躺在床上，他抬起手摸摸自己的额头——他确实有些发热、乏力，但这种程度的小毛病放以前他压根不会放在心上，随便挺一挺熬过去便好了，根本不需要这么麻烦二弟。但这回情况不一样，他得找件事让云长转移注意力，分散心思，不然他可能会一直持续在自责的情绪中无法自拔，甚至最后走上极端……

    他伸手盖住双眼，又暗骂起方才软弱的自己来，最后再度叹了口气——等会儿云长回来了，就让他留下来一起睡吧。这几天都以生病为借口让云长呆在身边照顾自己好了，至少在他想开之前不能离开自己的视线，不然他真怕二弟趁着他不注意，挑个月黑风高夜，冲去曹府行刺曹cao……

    胡思乱想没多久，门外便响起关羽匆忙的脚步声，刘备赶紧把手放回被窝里，拉上被子乖乖躺好。门被轻轻推开，关羽拿着一堆东西走到床边，把兄长扶起来半卧于床头，先是用体温计测量了体温，随后递上退烧药和一杯温水，待大哥服用后便扶他躺下，最后拿起一块打湿并拧干的毛巾温柔地放在刘备额上。

    刘备相当顺从地任由二弟照顾自己，等他全部忙完后，便握住云长的手，微笑道:“老二辛苦你啦，我现在感觉舒服多了。你今天也累了一天吧？去洗个澡换身衣服，好躺床上休息休息，今晚就睡我这儿啦，好久没见到你了，我们俩好好聊聊……”

    “好。”关羽点点头，他本来就打算留下来照顾大哥，却没想和生病的兄长同睡一床，担心挤着他。但此时的关羽对刘备百依百顺，既是哥哥的要求，他便不愿再拒绝。他反复确认了刘备的情况，见他确实没有其他不适的症状，这才拿起衣服往浴室走。

    ……

    关羽迅速洗完澡回到兄长的房间。刘备仍安稳地躺在床上，原本闭着的双眼一听到云长的脚步声便睁开了，他朝弟弟笑了笑，侧身往旁边让开一大片空位，招呼他躺在那儿。关羽掀开被子的一角，小心翼翼地占据了床的一部分，既不太近挤着兄长，又不会离他太远。

    两个人便躺在床上聊天。聊的都是些有趣的琐事，谁也没有提今日曹府之事——刘备是不想二弟再陷入愤怒与自责中，而关羽则是担心伤害哥哥的自尊。

    他们聊了许久，渐渐地，刘备的回应慢慢减少，取而代之的是平稳绵长的呼吸声——他似乎睡着了。关羽侧身看着枕边兄长安稳的睡颜，伸手轻轻触摸对方的脸颊——大哥仍在发热，但温度好像降了一些，并没有之前那么烫人了。

    关羽收回手，沉默地看着刘备的侧脸。最后长呼一口气，露出一个复杂的，似笑非笑的微笑。

    晚安，兄长，希望您今夜能做个好梦。他在心里如此说道。

    随后保持着侧向刘备的姿势，守着他的兄长，缓缓闭上眼睛。

    他高大的身躯侧躺在他的大哥身边，就像巨龙守护着最爱的珍宝。

    再也不会发生这种事了。我绝不能再让大哥遭受这种羞辱。巨龙在睡梦中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