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五
自从環琅殿被烧之后，顾宸便与顾啸云一起住在他以前住过的长生殿内，比起環琅殿的奢华，这里多了几分低调与素雅。顾啸云在吃住上并不是个非常挑剔的人，除了比较重要的日子之外，平时向来是下人准备什么他便用什么。環琅殿每日用的香料茶具一类的杂物或是相关饮食，他总要亲自查验过目，到了他自己身上反而是万事无所谓。顾宸这两年对这些也没什么要求了，但他毕竟是自小就被锦衣玉食地养着，顾啸云哪里舍得让他在吃穿上受一点委屈？想顾宸早些年在罗刹教时吃穿住行无一不是上品，端的是奢靡华贵，在养父身边尚且如此，如今回到亲父身边吃穿上自然只能是更好。二人迁居长生殿的第二天顾啸云便着手要重新布置寝殿，后来被顾宸拦住了，说是他这两年专爱个素雅的格调，弄得奢侈花哨的反而不好，顾啸云这才作罢。 说来有趣，顾宸早年被玉罗刹和萧寒无微不至的照顾给宠坏了，惯出了一身的少爷脾气。后来他孤身一人闯荡江湖，跟着杨康住过奢华的王府，也与陆小凤一起睡过阴冷的山洞，曾与好友一掷千金，也曾在山谷中风餐露宿天地为席，行走江湖难免有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候，再说自西域至江南一路走来，大漠孤岛，江海山川，中间多少穷乡僻壤穷山恶水之处，莫说是客栈酒楼，他们常常是走在半路上连个像样的茅草屋也没有。一开始顾宸还颇不适应，后来这种事多来几次，再加上陆小凤楚留香这些人生性豁达，对吃穿并不计较，有他们在旁耳濡目染潜移默化，顾宸渐渐的也就不在意这些身外之事了。 “宸儿，你笑什么？”一道柔和的声音将顾宸从远飞的思绪中拉了回来，在他身边，顾啸云端着一碗他最爱吃的糖蒸酥酪凑过来，顾宸看着他的脸微笑道：“没什么，只是想起了一桩趣事。” 顾啸云将勺子递到他唇边，顾宸咽下他喂过来的甜点，顾啸云笑道：“什么事这样高兴，说出来让爹爹也听听？” 顾宸正欲说话，忽而珠帘微动，一个人影影影绰绰地立在帘后，顾啸云长眉轩起，沉声道：“何事？” 来人正是长生殿负责通传的侍卫，虽然隔着珠帘看不清晰，但他俯首行礼的动作却仍是一丝不落，只见他垂着头，语气恭敬地道：“禀宗主，少宗主，陆小凤求见，说是有东西带给少宗主。” 陆小凤？ 顾宸怔了怔，他隐隐猜到了陆小凤是为何而来，而这件事也正是他最不想看到，却又必然会发生的一件事。 这件事他阻止不了。 于是顾宸对着通传点了点头，轻声道：“让他进来吧。” …… 陆小凤为他带来了两条缎带。 顾宸低头看着这两条缎带，这种缎子来自波斯，是大内珍藏，日光之下，那两条缎带流光隐隐，华彩灼耀，带子触手微凉，丝滑柔软，市面上绝难仿造。如今杨广虽死，但百足大虫死而不僵，杨侗继位，又有宇文阀与独孤阀两大阀门在，隋朝依然得以苟延残喘，更何况——但凡皇帝在宫中坐镇一日，皇权便不容他人挑战。这带子正是皇室为了防止他人混入所发下的信物。 陆小凤坐在顾宸对面，他看上去已经赶了很久的路，旧友相见，陆小凤的神色却疲惫颓然，陆小凤看着眼前这张熟悉而陌生的脸，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感觉到何谓物是人非。 “月圆之夜，紫禁之巅。这件事在京城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各大赌坊均已开盘，各路武林人士纷纷赶往京城，他们以这一战的结果为赌注，赔率已经到了一赔六，赌叶孤城胜。”陆小凤盯着顾宸，说着说着，他的神色忽然变得愤怒起来，他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力道之大，桌上的茶杯都被他震得摔在了地上。顾宸的神色倒是平静，他低头饮了口茶，轻声道：“他们用阿雪和叶孤城做赌注吗？” 陆小凤看着顾宸，他突然觉得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说不出话来。沉默了半晌，他忽然道：“看来有些事你一无所知。其实不只是西门吹雪和叶孤城，京城里还有另一个赌局，是关于……” 顾宸抬头看着他，陆小凤看着他的眼睛，无论如何也说不下去了。顾宸见他迟迟不开口也不逼问，只是替他换了茶盏，缓声道：“我知道你心里不平，但这件事这是他们自己的选择，谁也无权干涉。为剑生，为剑死……小凤凰，这就是他们的追求，这是他们命中注定的一战，谁也没办法阻止。” 再听到这个久违的称呼，陆小凤心里又是高兴又是难过。饮过两盏茶后，陆小凤终于开口了：“他们原本都刻意压着消息，不想让你知道。但我想，无论如何，他们一定都希望在那一夜能够见到你。” 顾宸抬头看了他一眼，陆小凤将两条缎带推到他面前，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模样，似乎是隐隐约约猜到了顾宸与两位剑客之间不可告人的关系。他看着顾宸，嘴里的话在舌尖滚了好几圈，却迟迟未曾开口。直至一个时辰后，顾宸直起身，已经意图将他送出长生殿时，他才下定决心一般回头看着顾宸。陆小凤一字一句地道：“小宸，我瞒了你一件事。”顾宸注视着他，陆小凤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接着说道：“……九月十五，月圆之夜，同日同时，玉罗刹与天刀宋缺，将于洛阳白云峰决一死战。” 啪的一声，顾宸的瞳孔猛然扩大，手中的茶盏被他摔得粉碎，听到这个消息，他顿觉眼前发黑——他猜到了叶孤城与西门吹雪的一战，天刀宋缺与玉罗刹的决战却完全在他意料之外。陆小凤见他这幅摇摇晃晃的模样忙不迭地赶来扶他，只是还不待他近前便有人先他一步扶住了顾宸。顾啸云小心地把了把顾宸的脉搏，语气尽量轻柔地安慰道：“……宸儿，没事的……别担心。” 顾宸在顾啸云怀里喘过一口气，陆小凤看着面如金纸的好友，他突然后悔了——他不该告诉顾宸这个消息。顾宸唇色发白，他勉强冲着陆小凤笑了笑，温声安慰道：“小凤凰，我没事……谢谢你告诉我这个消息，我如今怕是不能亲自送你了。等你得了闲，记得来找我喝杯酒。” 陆小凤看着他苍白的病容，听着这个真诚的邀约，陆小凤眼眶发热，他想说点什么，却觉得嘴里发苦，说不出话来，他只有用力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