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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现在不一样了。人是会变的,是不是?他知道,自己年少时是极度执着于生存的,后来也是。而眼下,生存于他好像失去了往日的吸引力,变得可生可不生,可存可不存。所以对萧二的援兵至今未到,他并不太烦恼;抑或康出渔那对父子并非去找萧二,而是趁机脱队逃命去了,他也不太在乎。他只是奉命守在归义,跟日本人对轰;援兵不出现,弹药一用光,他们只能死去——合情合理。对此他没什么好说,死亡的轮廓一旦清晰,他反而什么都不想了。只是坐在槛上,看着那两处口子,看着士兵轮替打击,看着夜空黑红,偶映火光。柳随风盯着那火光,哪里有光亮便盯哪里。他一下想起很多以前的事,独自流浪生活的那段日子。那段日子他总是那么饥渴,还会冷,还会疼。此外,他也总是空虚,吃饱了也是空虚,眼睛搜索着路上的人们,就想从哪里搜寻到什么东西。可并不清楚想寻到什么——如果并非人们的钱包,那会是什么呢?内里的空虚反映到脸上,看见他的人每每被他脸上的表情吓住,溺水者求生也不会比他脸上的表情更骇人。他也知道自己不讨喜,看人透着阴鸷,极少有笑容;他近乎仇视所有人,而人们也不喜欢他。其实他只想在世间攫取些什么,心想凭自己的一番作为,一定能够攫取的到。他攫取到了吗?……又几下带着尖啸的“嗖嗖”,手榴弹落进院里,所有人本能地伏倒。柳五埋身门槛之后,第一波汹涌的气浪稍缓,抬眼向上,刚好望见墙头的一个士兵跌下去。一个仰身,失却平衡,直接从墙头翻下——这一幕似曾相识……那年冬天,黄浦江边,他连发三枪,那个人也是一个仰身,失却平衡,直掉进江水里……柳五的眼睛睁大了,他在聚神回忆。突然他觉出哪点不对——不对,是不对,李沉舟翻得太利落了,好像在他扣下扳机前就后仰了——那不是一个人中枪落水的姿势,那更像是他提前预料做出的动作。而且——李沉舟是会水的,没多少人知道。但他柳五就是知道,李沉舟会水。都说李沉舟是北方人,其实他很小就跟着他娘离开渭城,一路向南讨生活了。所以李沉舟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南方度过的,不能算严格的北人。从渭城到四川,到武汉到徽州,一路沿着江河,会水在情理之中。所以——所以老狐狸很可能还活着,隐姓埋名混在某处,凭着那副天生的狐狸sao,又跟什么人调三窝四了……“哐嗒嗒——”一枚手榴弹从进口蹿进来,火星嘶嘶。柳五下意识地看着,心里只一个念头——“李沉舟还活着!”忽然身随意动,猛起一脚,冲着手榴弹踢去。却还是慢了一点,手榴弹刚飞出掩体就爆开了。掩体彻底垮塌,包括柳五在内的街垒里的数名士兵,全部被埋。轰隆哗啦,尘飞土扬——而此刻,夜色之下,孙天魄骑着白马带领第七十军步兵团,堪堪由东北方向进入归义……半个多月后,岳麓山下公馆改作的医院后园里,伤好能动的军官三五围在一处,聊天活动。这些人差不多都是在长沙一役中挂彩,身上几处包着绷带,一个个在园子里挪晃。没几个人精神健旺,脸上是一律的大难不死后的倦懒神情,好像已经临近过浓黑的死亡,连带的生还都失却了应有的光彩。其中三两个伤情较轻,中气比其余人都足的,一日日坐在园里,向大伙广播战情报告:国军死亡多少、被俘多少,日本人死亡多少、被俘多少。当然最重要的,是这一次他们打赢了——算是打赢了罢,反正薛崇已经重庆方面报告,日军渡过汨罗江,又渡了回去,归义、新市先后收复,日军一再北撤,如今双方态势已经跟战前相仿了。总之,重庆那边的人拍板这是场大捷,给薛崇的祝捷会开了一场又一场。据说在长沙开完,还要到各地轮流庆功。无线电里也几乎日日播放着长沙大捷的消息,长久的溃败,凤毛麟角的坚守,实在太过难得,所以要大肆渲染。就有人忍不住道:“不过平局罢了,算什么大捷,等到把日本人全撵回去了,再来说大捷罢——”就有人应他,“那时候你我还能在?及时行乐吧……”对面的人跟着叹道:“一将功成啊——何况还没成呢!”跟着有人打问,“不知这回过后,谁能调到后方去驻守,哪怕往西边去一些也好哇!”就有人嗤笑,“这些事你能说的上话?少做些梦罢,先想法儿活到下一场再说……”于是园里一时安静些许,人们各各都揣着心思。深秋的阳光恹恹地照下来,地上的黄叶又厚铺了一层了。一楼的走廊上,柳随风头脚都打着绷带,腋下夹着双拐,遥遥望着园里的景色,并不坐到众人之间去。秋日的晴空浅蓝温美,难得的空中出现只黑鸟儿,扑着翅子舒展滑翔,渐渐地成个黑点,又渐渐地飞回。柳五对着那鸟儿望了一会儿,怔怔地盯着那个黑点瞧,瞧上片刻就乏了,拄着双拐在廊上一顿一顿地走。总而言之,他还活着。萧二到底把孙天魄派来支援归义,把他并其他几人从坍塌的街垒里掏出来,各个都只剩下半口气。后来他就被送到洋人医疗队,再后来又被抬进了手术室。只记得整个下半夜他都躺在手术台上,左脚打了麻醉,亲眼瞧着大鼻子的洋大夫用镊子在他胫骨末处钻来钻去,这里挟出个碎弹片,那里挟出个碎弹片。麻药没什么大用,打了两次还是疼得浑身绷紧,将身下的褥单抓得一折一折。两眼直直地瞪着天花板,忽又想起黄浦江边李沉舟掉下去的那一幕,直觉地认定那老狐狸没死,那一仰身是躲过所有的子弹了;忽又犹豫着不敢确定,对当时自己的目力和记忆都疑惑起来,在脑中一遍遍将那一幕回放,放到后来,竟连自己也糊涂子弹有无打到人身上。突然筋骨抽痛,撩眼看去,大鼻子洋人满意地挟出一块弹片,正对着镊子频频点头。思绪被打断,被上的汗出了一身又一身,他是没力气再想了。后来被推到病房,护士都是附近的女学生,扎着两根麻花辫,微黑的圆脸。趁护士给他配药,柳五随口问她:“我这以后是要瘸了?”不指望女学生能懂得多少。小护士动作是麻利的,看了看柳五,发现这军官长得很好。圆脸上出现点红,她笑道:“不会的。”丸药放在一旁的矮柜上,又冲他笑了笑。好几天,柳五一动不动地躺着,脸向着天花板,耳里一阵嗡嗡,一阵隆隆。左脚始终都在疼,麻药散后就更疼了,也只是手抓着褥单,抓出一印一印的汗渍,抓一会儿丢开,过一会儿再抓。其间康出渔康劫生来看过他,萧二也来看过他。康出渔每次来,都问:“五爷,要出恭不?”好像专为此事而来。康劫生则会说点其他的事儿,提到过一次死掉的鞠秀山和小司机,声音沉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