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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了爸爸哄,爸爸哄不好还有奶奶,奶奶后面还有萧家的伯伯、唐家的叔叔——不是慈爱的,就是呵护的,一个个大人,一双双臂膀,为这个萧家第三代的小宝宝筑起安乐的堡垒,供他尽情撒娇、玩耍。对比萧三的儿子,眼前的这个小豹崽子可谓生得困顿,长得艰辛。唯一的生母故去之后,依靠着秀音和老公鸡的好心肠,挣扎着在这片粗砺贫乏的土壤里生根、发芽。老公鸡心肠好,心肝却是粗的,粗咧咧地提拔着这根小苗,以为这不算个事儿!人长大了就行,其他就不管了——管不过来!没法儿管!怎么管?有这时间,还是多出几趟船要紧!李沉舟心里怜惜豹崽子,想起自己这么大时的光景,想起豹崽子的身世和处境,便很想对小崽子好一点。小崽儿的娘没了,爹又是个冷心冷面不知道身在哪里的主儿,成日水里来浪里去的,依附着这些个好心却粗疏的人,日子当然可以过下去,可是内心里,多少会感到些空落罢——猜测而已,他自己当年的切肤感受,被推己及人到豹崽子身上,思来不会太错。他自己没有孩子,没有跟小孩子相处的经验,完全是凭借着自己这般大时的回忆,想着怎样对待阿彻,能叫他少受些世间的寒意,多觉出些人生的和暖。在武汉的岸上闲逛时,看到人在兜售长生锁,代表富贵的祥云如意图案,浅浅的银色,前后尚未刻字。李沉舟就挑了这个没刻字的,不愿要其他那些刻着“长命富贵”“长命百岁”之类陈词滥调的花哨货,专门寻了个刻字摊,让人给一面篆个“柳”字,一面篆个“彻”字。于是这便是专属于阿彻的长生锁,不是任何人都可以捡去戴上的风俗小饰。阿彻将锁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然后小心翼翼地挂到自家脖子上。挂上去,又低着脑袋去瞧,“长生锁——你要我活上一百岁吗?”李沉舟将炒好的菜蔬装盘,扭头道:“长生保平安,你平安喜乐就好。一个人活到一百岁,身边的人都不在了,也挺不好受的。”是的,平安就好,不要大富大贵,也不要一百岁。做一个普通的人,有着普通的一生,在普通的日子里享受普通的幸福,在普通的年岁上,有一个普通的家室,又在一个普通的年岁上,安静地老死。不要辉煌,不要风浪,不要声名,不要荆棘,走一条普通的路,遇见普通的人,波澜不惊地度过普通的一生,安详全稳的一生。这样很好,真的很好。豹崽子拿手拨弄着胸前的小锁,抬头道,“我知道有句诗,就是说什么长生的,还有个仙人什么的,仙人摸我的头……?”李沉舟把菜盘子放上桌,走过来,手放到豹崽子头上,“仙人抚我顶,结发授长生。”说罢微微一笑。阿彻跟着也要笑,眉头一剔,生生忍住,嘴一撇道,“不要脸——你又不是神仙,摸我头干嘛?”跳起来,也要去摸李沉舟的头。李沉舟随他闹去,让他尽情撒欢着自己的小孩子心性。他喜欢看见小崽子的笑容,不希望豹崽子跟他老子一样,眼里成日聚着阴霾。他知道那人成长过程中吃了很多苦,所以他不要阿彻也吃同样多的苦。人苦吃多了,就回不到人群中去了,无论置身于多么热闹的场面,都像是一个人走在长风呼啸的荒原。没错,一个人走在长风呼啸的荒原,这就是柳五给李沉舟的全部印象。对那个人,他是没有法子了;不过对这只豹崽子,他会竭尽全力,让他快快乐乐地生活在人群当中,让他知道,人生在世,牙齿和爪子,本是不需被磨得那么尖利的。岳阳过去后,行程还有一半。由冬入春,再由春至夏,江上的人对季节的变幻,感受忽深忽浅。两岸的高树,分明已经绿了,且绿得葱茏绿得盎然,但是甲板上待久了,冷风一吹,仍然汗毛直竖,喷嚏连连。可是进了船舱,又闷得热汗虚虚,心烦意燥,坐坐不踏实,睡更是睡不安稳。习惯了这种生活的船工倒没什么,王家的二十来口人可是遭了大罪。在江上飘了几个月,飘到现在,前后都见不到陆地的日子过久了,他们的脸上显出一种明显的绝望。三三两两,扒在船舷上,定定地眺着船行前进的方向,望着一望无际的江水发愣。那脸上的表情,跟长年坐牢的囚犯脸上的表情类似,距离舒适距离自由已经离开得太久,记忆都模糊了,但仍是凭着惯性渴念着期盼着,指望不久的某一天,能够得以回去,回到过去,回到那自己所熟悉的一切,重拾生活。这种表情,是又麻木又凄惨,让每个心灵敏感的人见了,都忍不住叹息。费老头儿每日都见到这种表情,见一次叹气一次,叹气完了是咒骂,咒骂过后是负着手挨圈踱步。用不着误会,老公鸡绝不是什么心灵敏感的人,他压根儿不把王家人放在心上。王家人是耗子是货物,他的任务只是把这群耗子和货物运到重庆,不叫出闪失。搁平常的时候,他才不会叹气,负手绕圈也是不常见的。但这一次,情况不大一样。这一次,已经很不平常了,事情超出了老公鸡几十年来的经验,他没法心定神闲地站在船头,维持强人的风度了。超出他的经验的是日本人的到来,前番他们已经交过一次手,老公鸡拼了老命,才不叫一船人遭受灭顶之灾。紧赶慢赶,想赶在日本人前头,早日把王家人送到重庆,再早日回到岳阳,另作打算。然而才离开岳阳不久,就传来日本人攻到武汉的事——没有立即攻下来,但是已经不可开交了。消息一传开,船上差点没炸开锅,王家一窝耗子老老小小恨不能一个个生翅划水,眨眼间抵达重庆,钻个老鼠洞躲到里面不出来。那些个船工,本来还算沉得住气的,这下也跟着焦躁起来,拧着脸上的肌rou,在甲板上转来转去。见到费老头儿,眼里闪着忧色,嘴唇动一动,欲言又止地,把老公鸡看得,一起心烦意乱。实在忍不住,找到唯一一个仍旧不温不火的李沉舟,用手搅着烟斗里的烟丝,抱怨着:“什么东西!不就才攻到武汉嘛——武汉离岳阳还远着呢,担个屁的心!再说,咱们岳阳人,最是剽悍,能让日本人打下来才怪!——才怪!”李沉舟——正沉浸在跟豹崽子温柔互动的心境里,对这些事情看得很淡。其实他很想说,素闻东北民风也是剽悍的,结果东三省还不是一早就没了?人们对自己家乡,对自己家乡的人,似乎总会有一种自夸的高估,看到别地的忍气吞声,总爱嗤之以鼻,自信临到自己,绝不至于如此。然而现实总是叫人难堪,一遍遍地伤害着人们热爱故土的心。李沉舟不爱争口舌之快,念头一闪,就过去了,手上熟练地捏着馄饨,丢到一边的盘子里,由阿彻一个个成列码好。一个捏,一个码,配合无间,丝毫没受到这个那个战情的干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