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当一串孩童稚嫩的笑声回荡在须佐之男的小花园里时，两位高天原的神明甚至还没睡醒来。

    荒随意寻了件衣服披着去开门想看看是怎么回事，低头便看到一群小毛头站在院子里吵吵闹闹时脸瞬间黑了不少，若是换成寻常的孩子看到这样凶巴巴的神明早就被吓得不敢说话了，也不知道这群孩子是否对神明有什么误会，甚至用才在院子里玩了泥巴的小手去拉荒的衣摆，奶声奶气地说着：“神明大人，我们来找另一位神明大人～”

    “……你们找须佐之男何事？”荒平日里便很少有孩子愿意亲近他，此时被一群小孩子围着，反倒让他一时有些不知该如何相处。

    “神明大人前些天答应了我们今天要带我们去树林里玩～”

    “所以我们一大——早就来找神明大人啦～”

    “神明大人出来玩～”

    看起来的确像须佐之男会做的事……

    荒一时被孩子们围在一处，叽叽喳喳吵个不停，并不擅长应付小孩子的荒只好回到屋内，将床上还睡得正熟的须佐之男给挖了出来，须佐之男也是困倦，站在门口看了看面前的一群孩子，又看了看已经开始起床收拾的荒，还未清醒过来的大脑只是木讷地接过了荒递来的一杯水，伟大的神明大人靠在门框边上听着孩子们你一句我一句的嚷嚷。

    小孩子的精神真好啊……荒和须佐之男同时这般想着。

    须佐之男出去玩时荒拉着人，似乎有万般想说的，但是最后皆化为一句“你不要太贪玩”，他实在不想扫了人兴致，但是也实在担心须佐之男玩心起来便左右不顾，他性子天生如此，荒也拦不住，只能是拉着人的手，希望他能记得自己如今腹中还有个经不起折腾的。

    须佐之男倒是豁然，拍了拍荒的手笑着说一定会小心，到了下午自己就回来，荒才点点头放了人同一群孩子去后山处玩。荒看着人走远，望向远处的山林，林中没有什么可以伤到须佐之男的东西，该是无需太过担心……

    荒念着，弯下腰将一处不小心被孩子们踩断的花枝借以神力修复，那朵垂头丧气的花儿顿时恢复如清晨怒放时的样子。

    须佐之男的花园之中有着许多珍奇花草，便是荒见多识广也未能在现世之中得以一见，如今倒是在这一方小小的花园之中见识到了，荒环顾着四周，仿佛能看见还是孩童时的须佐之男一点点开垦出这处小小的院子，埋下种子，浇水除草，将这方小院养成如此美丽之地。

    只是可惜了，荒轻声叹了口气，看向他指尖上随风摇晃的花朵，他已然没有时间去认识这院落之中全部的花了。

    眼看着日落降至，连鸟儿都开始停留在小院里的树上不再离去，荒放下了手中的书本推开门从屋内走出，依旧没见到须佐之男一行人回来，年轻的神王没法，只得自己亲自去找人。

    而须佐之男此时站在一处树干之上，搂着怀中的小毛球，仔细找找了似乎没有什么发现，便又往更上面一根枝桠爬了去，孩子们仰着头看着他们的神明大人极其轻松地在一根根树枝之上攀爬。

    须佐之男身法轻盈，他穿梭在树枝之上，终于在一处距离地面超乎他想象的高度处，发现了那处树干被掏空，作为兽类的小窝。须佐之男看了两眼，看来他怀中的幼崽便是从这个洞里掉下去的，他才将自己护在怀里的小小幼兽放回了窝里。

    不敢过多停留，须佐之男寻了个落脚点，然后纵身一跃，稳稳当当地落在了地面上，但是等他直起身来，却看到了一群兴奋的孩子后面，荒早已黑着脸站着了。

    “啊……荒，你来啦……”须佐之男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开口有些尴尬，却又不能装作没有看见。

    “……”荒没有应他，只是远远看着人小跑着来到自己身边，脸黑得更厉害了些。

    “我、我本来是想早些回来的……不，我现在就同你回去，好不好？”

    他出门前答应了荒玩到下午便回去，但是此时夕阳的余晖都洒落在枝桠间，该是荒一直等不到他回去，才出来寻他。

    须佐之男知道此时自己理亏，便心里盘算着先下手为强，若老老实实道歉，荒定然就不会难为他。

    可须佐之男哪能猜得出荒并非是因为这个才在气头上，他走到荒的身边，荒却只是看着他，随后拉着他的手，看了看，才低声道：“以后别爬那么高，也别从那么高的地方随意跳下来。”

    荒的声音淡淡的，须佐之男本以为自己是要挨骂的，却不想只是被荒低声提醒着，须佐之男才后知后觉想起来刚才自己那样的动作已经不再适合现在的自己，他看着荒拉着他的手，该是有些担心却又不愿意说重话，才收敛着怒意温和劝导着。

    须佐之男一时觉得有些对不起荒，可是此时的自己已经晚回家了，荒也给了他台阶下，他也不敢任性，便是点了点头，道了声知道了，荒的脸色才稍微好了些。

    自从荒知晓了他腹中拥有神子后，似乎有什么在悄悄地改变了，须佐之男自己也说不清楚，但是只要荒在他的身边他便能觉得格外安心，许是孕有子嗣的坤洚都是这般……

    须佐之男一边思考着一边将一旁烤好的鱼递给了其中一个孩子，还不忘提醒人一定要多吹吹，吹凉了再吃，否则会烫伤嘴。

    原是想着直接带着孩子们跟荒一同回去了，但是等荒和须佐之男反应过来时，淘气的孩子们早已脱离了大人的视线跑到了小溪里去玩水。须佐之男只得自己亲自出马将一个个人类的幼崽提溜着后颈的衣物抓回了岸上，荒坐在一旁替人数着数，看着一个个被抓捕回来的孩子们抱着刚抓到的鱼儿互相炫耀着，便知晓这一时半会儿该是回去不了了。

    “荒，要试着吃吃看吗？”

    须佐之男将一条刚烤好的鱼递至荒的面前，看得出来是花了些心思的，但荒还是摇了摇头拒绝了，须佐之男也不介意，随后将其送给了在一旁蹲守已久的镇墓兽。有的孩子还嫌没有吃够，纷纷跑来向须佐之男继续讨要烤鱼，可是须佐之男指了指自己吃得快要撑住的猫儿，不好意思地说下次再给你们烤。

    荒望向天色已经全然黑下来的夜空，本该是星河流淌的极夜，不想今日别说是星辰，便是明月都不见踪影，他低头去看见了河岸旁已经开始迅速枯萎发黑的花丛草木，借着这nongnong的夜色，这个世界正在死去。

    荒看在眼里，却不去打扰须佐之男和孩子们打闹成一团。

    将最后一个孩子送回家后，须佐之男才跟在荒的身后一步步地走回家。

    今夜没有月色，回去的路上黑上了不少，荒担心人磕着碰着，硬要牵着人一同走，须佐之男便笑他，说怎么现在这般小心自己了，神明们视力极佳，便是在这样漆黑的夜里，也依旧能看清事物，荒没有说话，只是执意带着须佐之男走过他来时的那片海滩。

    虽是早些时候在河边上时须佐之男就觉得今日的荒有些不对劲，如今牢牢牵着自己的那双大手更是证实了须佐之男的猜测。

    “荒，是不是又出什么事了。”须佐之男回握住荒的那双大手，用了些力，明明知晓他不会再黑夜之中和荒走散，可是此刻他依旧想要去同荒并肩而行。

    荒依旧没有说话，只是脚步放慢了一些。

    还要再等等……

    他抬头望向依旧漆黑一片的大海，耳边是海风呼啸而过的声音，海浪柔柔拍在海岸之上，溅起的飞沫落在须佐之男裸露的脚踝之上，很凉。

    这千年之间，在两人之间出过太多太多的意外，千年前在战场之上的相遇开始，到现在须佐之男分化为坤洚怀上荒的血脉，无一不都是由着种种意外将两人的命运系得更紧，此时须佐之男问到是否又出了什么事，竟是两人都不再意外，仿佛是家常便饭罢了。

    但这次荒一直没有回答他，这让须佐之男难得的有些紧张了。

    而在这片寂静之中，本是无月无星的大海突然归于平和，不再有任何的浪潮推来，须佐之男听见耳边呼啸而过的风似乎在念叨着自己的名字，想要领着自己去往何处，掌管雷鸣风暴的神明，在此刻被他的力量所指引着，望向深邃的大海。

    夜空依旧空无一物，但是海面上泛起的点点星光自海天交界处蔓延而来，星光微弱，但是汇聚成河，将这nongnong夜色驱赶，指引着迷茫之人去往未来。待星光铺就出一条道路，真实之月从天际攀升而上，月色洒落人间，整片大海亮如白昼。

    至高的预言之神知晓，他等待已久的时机终于到了。

    “须佐之男，”荒低声去唤他坤洚的名字，得了对方一声回应，荒才停下脚步，转过身去注视夜色之中爱人那双明亮的双眸，“等一会儿，星海会送你回到现世去。”

    “……回去……怎么、怎么会这么突然？”

    “你应该也感觉到了吧，这个世界在今日迅速的衰败，”比如今日已然没有了明月也没有了星辰的夜，星海的力量已经无法映射入这个世界了，荒将爱人往自己这边拉了一些，两人靠在一起，在无边的黑夜之中温暖着对方，“我被伊邪那岐大人从我们的世界之中排除了存在，之后一直都是由命运之海和伊邪那岐大人在支撑着这个世界，但是命运之海流向未来，伊邪那岐大人的力量也要用以对抗虚无，这个世界会在何时迎来它的终结之日，即便是我也是无法预估的。”

    “可是这也太突然了……”

    他从未想过他是以这般匆忙的方式告别这个世界，甚至他和荒刚才送别最后一个小女孩的时候，还与她约定好明日再出去玩……

    “你应该庆幸，不是在我们睡梦之中时这个世界突然崩坏，”荒一边说着一边弯下腰将须佐之男脚边的猫儿揪着后颈rou丢回了须佐之男怀里，当真是重得像块石头，回去便让须佐之男给他这猫儿减减肥，“我一直在等待这一刻，世界崩坏的同时将星海的光芒投射进这个世界，那么你便能踏着我的星海，回到我们的世界之中去。”

    “那荒呢？”须佐之男见荒一脸从容，却也知晓这件事定然不是这么轻松。

    “我的存在在这个世界死去的瞬间就会被放逐回命运之海，随后便交由伊邪那岐大人来决定我的去留，”荒拉着人的手不愿意放开，星海已经来到他们的脚下，他还是有些舍不得，“我……我很抱歉，明明是我将还在筑巢期的你强行带来此处，可是如今你的神格依旧未能全然恢复，但是这个世界已经支撑不住了，若有机会回去，我必然再想办法为你……”

    “什么有没有机会，你必须同我一道回去！”

    “……”荒看着抓着自己不愿意放开的手，和须佐之男的一脸担忧，荒愣了一下，随后轻笑出声，“都这时候了，你还是这么固执。”

    “我……”

    须佐之男还欲再说什么，却是猛然一阵地动山摇，鸟群自山间腾飞而起，林间皆是兽类的哀鸣嘶吼，荒下意识将须佐之男护在怀里，地鸣带来的振动让两人皆是有些站不稳脚，荒朝着夜空看去，在真实之月的光芒中，天空破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破洞之中的空间延伸至未知的方向，也许是比虚无之海更为遥远恐怖的存在。

    “须佐之男，你听好，”荒知晓不能再继续耽误下去，他拉着须佐之男走向星海铺就的海中，带着人往前走去，“你要往前走，一直走，不要害怕，循着星海给你指明的方向走去，你便可以回到现世之中。”

    “荒呢？！荒你为何不同我一起走？！”借着真实之月的光芒，须佐之男看见四周的万物开始颓败崩坏，唯有星海之中尚且安定，他便有些着急了。

    “这个世界由我而诞生，必然也需由我来亲眼见证它的毁灭，”年轻的神王说得轻巧，但是只有他一人明白一个世界的毁灭代表着什么，他只能轻轻亲吻了须佐之男额间的神纹，安抚着他的坤洚，在山崩地裂之中放开了须佐之男的手，“不要回头，你要一直往前走，须佐之男，我必将……与你再会。”

    和你，和孩子，定将再会。

    须佐之男愣愣地看着荒放开了他的手，可是他却一点也不害怕，好像荒说了他们将会再次见面那便一定是，来自言语的力量让须佐之男稳定了心神，他朝着荒点了点头，随后趁着荒不备，须佐之男竟是主动吻了荒的唇角，在荒一脸诧异之中转身走向了星海之中。

    感受到冰凉的海水没过他的腰际，然后是肩膀，然后是头顶，须佐之男抱紧了自己怀中的猫儿，凉意抚过他的腹部，腹中的小生命也许感知到了父亲的远离，显得有些急促不安，可是须佐之男依旧没有停下脚步。

    很久很久以前，少年的荒也曾这样一步步走入大海之中，在那一刻“死去”。

    但是现在，那个“死后重生”的少年人，却为他在大海之中铺就了生的路，指引着他回家。

    明明分开不过几分钟，须佐之男便觉得他很想荒。

    海水并没有带来窒息感，星海托着它唯一的主人最为重要的宝物，将其包覆，星光汇聚成河，蔓延至真实之月的光芒之中。

    须佐之男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站在了一片漆黑之中。

    倒不是彻底的漆黑，因为须佐之男感知到了风中属于荒的力量，须佐之男看见自己怀中的猫儿似乎还未清醒，他便四处张望而，虽是星光黯淡，但是他知晓，此处便是荒的星海之境。

    往日只是听荒云淡风轻地同他说他为了构筑这个世界已经将所有的神力用光，但是如今见到了这惨淡的星海，早已不如往日那般炫目宁静的样子，须佐之男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荒为了替他修复神格，是真真正正地用尽了全部的神力。

    星海黯淡无光，只余二三星辰孤独闪烁，若不是荒只剩一条命维持着，星海也不会是这般模样……须佐之男只能深吸一口气，将喉间的哽咽吞下，他低头去寻找着星光的指引，星辰们也像是得了命令，一点点汇聚而来，在黯淡无光的星海之中浅浅指引出一个方向。

    须佐之男无需更多的思考，便向那方向走去。

    屋外的鸟鸣清脆，但是却吵醒了屋内睡在榻间的金发神明。

    须佐之男在拥有意识的一瞬间便坐起了身来，却又因起身太猛感到了一阵炫目，他第一反应是去抚上自己的小腹，像是在告知自己的爹爹自己很好，小小的生命在这一刻格外的生动，便是不用神力也能让须佐之男感知到，于是须佐之男终于冷静了下来。

    他偏过头看到镇墓兽正睡得四仰八叉，屋外有阳光落进来，刚好照在他的被褥之上，须佐之男恍惚了一下，在脑海之中努力整理着思绪，他看了看自己的手背，又看了自己的手心，屋内的陈设他再熟悉不过，晴明为他安排好的房间一直被打扫得干干净净。

    可是这次同他雨露期醒来那时一样。

    他的身边没有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