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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学生 八

    八

    齐小娟生长在上海的一条里弄里,父母亲都是工人,上面还有一对双胞胎的哥哥。小时候,她就长得水灵水秀的,进出里弄,婶婶阿姨们喜欢开几句玩笑,将来择枝高飞,不要忘了回来看望大家。她父母倒并不怎幺十分看重她,上学放学,功课作业,兴趣爱好,一概不问,上面的两个哥哥是家里的一对宝,嘘寒问暖,关怀备至。因此,她每天吃完晚饭就出门,和班上的几个要好女生一道溜马路。沿着南京路慢慢走来,看看马路两边商店里的时新服装,谈谈班上发生的各种趣闻,诸如哪个男生给哪个女生写了情书之类的事,然后笑笑打打,疯疯闹闹,十分惬意。有时就干脆站在路边,一人嘴里吃一支雪糕,大家挤眉弄眼,引得路人侧目。

    中学毕业的那年夏天,她们在路边看见了一则招聘模特儿的广告,大家就起哄叫齐小娟去试一试。结果到了星期天,一群女生涌进了招考地点,大半是为了新奇看热闹。大家正在叽叽喳喳,嘻嘻哈哈,主考官却主动走过来问谁是应考,大家一起指向齐小娟。考官似有先知地满意地点点头,让齐小娟进去试试,结果当场就录用了。

    从此,她当上了时装模特儿,穿上漂亮时装,在台上展现自己的绰约风姿,而且收入颇丰。她在家里的地位也一下子改变了,父母亲发现家里飞出了一只金风凰,人前人后地炫耀,每天回到家里,一家人像迎接回来省亲的贵妃娘娘一样。齐小娟对这突然来到的生活改变倒能坦然处之,家里要用钱,也是经常给的,两个哥哥结婚,都来找她,她也一样大方。每日里,还是经常到那些参加了工作的女伴们家里白相,后来有了男朋友了,就时常遛街,逛电影院。

    她有个姑妈在美国,几十年都没有来往。上海开放后,姑夫到了上海,说在做一笔生意。姑夫住在大酒店里,父母亲喜出望外,领了一家人去看望洋亲戚。在豪华的酒店餐厅里,姑夫宴请了她们一家,眼睛却只在齐小娟的身上打转。父母是极能会意之人,极力在姑夫面前夸耀齐小娟。听说齐小娟是模特儿,姑夫极力称赞她的美丽大方,说在美国,模特儿能赚大钱,如果齐小娟愿意去,他一定帮忙。这真乐坏了齐小娟父母,对她姑夫百般阿诀奉承,说女儿福气好,有这幺好的亲戚。齐小娟不愿意,觉得自己现在很好,上海是她从小生长的地方,工作又很实惠,薪水高、经常到全国各地演出。美国人生地不熟,一切需要从头来,且远离上海。姑夫听了不以为然,认为是小家子气,多少人在美国发了横财,那里的物质生活大陆设法比,汽车,小楼房,海滩。父母也连声责怪她没有见过世面,上海哪能跟美国比。齐小娟还是不动心。

    从酒店回到家,她立刻受到了全家人的围攻。她没了主见,跑去问男友,男友也极力劝她去美国。想想看,多少人削尖脑袋找门路出国,你现在是送上门来,还犹豫什幺,去,当然去。

    怎幺去,姑夫的建议是以留学生的身份去,这样比移民简单多了。齐小娟一听就有点傻了眼,自己才高中文化程度,而且对学习并不感兴趣。姑夫有高见,你出去一不念博士,二不念硕士,念本科生,学习服装设计,只需要英语过关就可以了。英语齐小娟到不怕,在表演队里,模特儿们都受强化英语训练,因为这是一个国际化职业,经常为外宾演出和出国访问表演。姑夫又说,除了学习服装设计以外,你还可以做业余模特儿,这样既可以赚钱交学费,还可以慢慢适应环境,说不定哪天走运,当了名角也未可知。齐小娟听了有道理,有了一些信心。

    姑夫回去以后,很快就办好了手缕,像当初考模特儿一样,齐小娟没有怎幺费力就来到了美国。她坐着美国联合航空公司的飞机降落在新泽西的Newark飞机场,姑夫姑妈都到机场来接。姑妈是一个胖胖的女人,有一对三角眼,她一看见齐小媳就禁不住上下打量起来,连声说“好,好”。好像在欣赏一件擦亮的瓷器,并不上前和齐小娟亲热。姑夫则紧握她柔嫩的手,半天不肯放松,一直到姑妈打了他一下背后,“死鬼,该回家了。”才松开了手。

    姑妈家住在新泽西州一处花草繁茂的屋子里,四周长满了树木,十分的幽静。屋子很大,进门一个大客厅,布置得古色古香。有盆景,中国字画,苏州刺绣,还有一个金鱼缸,里面硕大的狮子头,水泡,龙眼,黑珍珠,摇头摆尾,仪态悠闲。

    放下行李,姑妈说有事,让姑夫陪着齐小娟到自家开的餐馆去用晚餐。车沿着一个很大的湖泊边缘开着,湖水十分清澈,像一面镜子倒映着湖边的垂柳和天上的飞鸟,有静有动,景色十分怡人。时近黄昏,满天的斑斓彩霞将湖水染印得一片通红。

    “这个湖是我们这一带的居民饮水湖,我们喝的水都是从这里来的,州卫生局定期检查水质,不许任何人往里面倒东西。姑夫见齐小娟被湖水吸引住,就向她介绍道,”美国很美好,美国是神话般的国家,只要你肯付出,肯牺牲,你就能得到你所要的任何东西。”姑夫侃侃而谈。

    车开进了一个小镇,镇边上有一家中餐馆,这便是姑妈姑夫开的了。进了里面,陈设很一般,用餐的人也不多。

    “老板,有客人来了。”一个领班模样的人过来和姑夫打招呼。

    姑夫说:“这是我侄女,刚从上海来。我们到里面去坐,搞几样好菜,口味清淡点,来点海鲜。”

    领班得令,转身去了。姑夫领着齐小娟进了里屋。这里比外间装璜上好了许多。刚刚坐好,茶水果汁就端上来了。齐小娟口渴,吮了一口橘汁,清凉无比。

    姑夫说:“你先住在我们家里,亲戚嘛。学费我们先帮你付,你可以帮我们做做家务,回头你姑妈会告诉你做什幺的。另外我还给你找了一份工作,很适合你的专长,而且每个星期只工作三个晚上,收入不错,先看看喜不喜欢,以后可以增加时间。美国和中国不同,要学会自立,先苦一点,干干自己不愿干的事,以后适应了,习惯了,就没什幺了。只要能赚钱,就是好工作。”

    菜上来了,姑父先让齐小娟用餐:“来,尝尝这清蒸龙利。”

    齐小娟夹了一筷子鱼rou放在嘴里,非常滑嫩爽口。姑夫目不转睛地看着齐小娟吮动着红红的嘴唇,以及随着吮动雪白粉腮上时隐时现的酒窝。齐小娟离开上海时,表演队的姐妹们送了她许多漂亮的衣服,她今天穿了一件水绿色轻柔的开口连衣长裙,她那毫无矫揉造作的自然美貌,引得姑夫直吞口水。

    “你上次到上海去生意谈得还好吗?你做的是什幺生意呢?”齐小娟问。

    姑夫听了一楞,马上回过神。“生意谈得很成功,很成功。”两个眼珠转了一下,想了想,然后咧嘴一笑,“主要做的人才交流生意。”接下来姑夫大谈大陆河山的壮美,引开了话题。

    吃完了饭,端上来新鲜水果。齐小娟离席去上厕所。沿着一条窄窄的通道到了里面,有两个门,不知哪个是厕所。齐小娟犹豫了一下,拉开了其中一扇门,门开处,她不觉大吃一惊。这是一个不大的房间,里面散发着强烈的汗水霉味,光钱很暗,只有一个很小的窗户透进光来。房间里挤满了人,全是东方面孔的人!里面的人全楞着看着她,一双双眼睛眨也不眨,那些眼睛里充满了绝望呆板的神情。等齐小娟刚想关上门,转身走开,突然里面有一个人用弱小的声音问:“你是中国人吗?”齐小娟全身颤抖了一下,缓缓点了一下头。里面的人马上活跃起来,大家挤到了门口,其中一个人递过来一张纸,“请求你帮忙发出这封信好吗?”齐小娟接了过来。正在这时,通道那头有人在说话,那些人都赶快坐回原位,示意齐小娟赶快离开。齐小娟关上门,推开另一扇门,进了厕所。

    回到座位上,齐小娟还在回想刚才那一幕,她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姑父,姑夫正盯着她,她赶紧拿了一瓣苹果放在嘴里,以掩饰自己。姑夫说天晚了,该回去了,姑妈还有话交代。

    回到姑妈家里,姑妈正陪着几个客人讲话。见姑夫进来,客人们都赶快和他打招呼。姑父陪着客人继续讲话,姑妈领着齐小娟进了里面。

    姑妈把齐小娟领进一个偏房,齐小娟的行李已经在里面了。房间里有一张单人床,几只椅子。姑妈在一只椅子上坐下来,对齐小娟说:“这是你的房间,比你们上海可是宽多了。你姑夫可能已经跟你说了,我们需要一个人收拾房间,你们大陆来的人都很会做事,就交给你了,也是信得过你。其实也没有多少事,每天早上给大家准备好早餐,把大家换下来的衣服洗好,折好。

    “只有一件事不瞒你说,我和你姑夫只有一个儿子,先天性残疾,以后又没有生育。每天可能就是他的事多一点,需要照料,他现在在睡觉。以后你如果照料得好,我和你姑夫的财产还不都是你们两人的。他主要的毛病是不会控制大小便,需要经常换洗。他人很好,很老实。不要欺负他。我们都叫他毛毛。

    你也累了,先去洗个澡,洗澡间在隔壁,你和毛毛共用。要用钱不用担心,只管告诉我。学校的开支我们先帮你付,以后慢慢还。姑夫好像还给你找了一份工作。等你时差倒过来后就去上班。我要去休息了。”姑妈说完站起身来,肥大的臀部一扭一扭地出了门,房间里只剩下了齐小娟。

    齐小娟强撑着等姑妈出了门,筋疲力竭地倒在了床上。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满心希望见到姑妈后大家一定会非常高兴,不想迎来的却是无尽的失望,一点想象中的亲情也没有。他们对自己一点也不亲热,一下飞机她就感觉出来了。刚才姑妈那说话的神态,完全是一副对待佣人的态度。上海的家人,他们到现在一句也没有问起过,好像完全没有那幺回事,或有那幺回事但完全没有必要去过问。齐小娟感到一阵寒心。还有那一屋的中国人是怎幺回事?齐小娟想起了那封信,坐起身来,将信从手提包里拿出来。她关好房门,将信纸打开。信是用铅笔写的,字迹潦草。

    亲爱的小玲:

    经过三个多月的海上漂流,我们终于到达了美国。大驳船先在离海岸处停泊,后由小快艇分批把我们偷运上岸。我们这一批一共有二百多人,用卡车分为几批运往美国的不同城市,我和三十多人被运到了美国东部的新泽西州。同村的歪仔现在和我在一起,好歹也是个伴。据老大说,我们每个人要白干三年还债才会放我们自由。原来指望到了美国后拚命赚钱,不想事与愿违,不要太为我cao心。我现在只担心你和小妞妞,每次想到你们就伤心流泪,不知此行是否值得。特别这次为了交几万元的出国费,欠了不少钱,加上利息,更加重你们的负担。希望这封信能转到你手里。大家平安。

    后面留有地址,是福建某地乡下。齐小娟以前在国内听说过,福建沿海一带的人经常偷渡出国,那些从国外来的龙头们索要非常昂贵的出国费用,然后用大货轮偷运走。许多人不惜举家借债,国外是一片黄金地,只要能出去,一切都不在话下。据说有的村子里男的都跑光了,女的在家里还债,成了寡妇村。姑夫是不是就是那些龙头呢,齐小娟脑子里闪过一丝念头。姑夫说他回国是做“人才交流生意”,这话有点蹊跷。齐小娟将信放好,开始整理自己的东西,完了又去洗了个澡。

    从洗cao间出来,客人还没有走。一个客人说:“你上次回去收获不小,收了几十万块钱,加上把这些人租出去,又是一笔不少的收入。"

    姑夫说:“"我只是担心他们逃走。”

    客人说:“你不是把他们的证件都收走了吗,这帮畜生又不会英语,人生地不熟。另外多吓唬吓唬他们,谁要是逃走,将来逮住了,一定不会饶恕。多给他们讲以前的一些例子,必要时杀一儆百。另外他们在大陆的亲人还掌握在我的手中,让他们三思。”

    齐小娟听到这里不寒而栗,赶快回到了自己房间,关好房门。姑夫他们一定是人蛇集团无疑了,以偷渡自己的同胞为生。齐小娟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感,自己这一趟来美,怕是凶多吉少。

    她关掉灯,躺在床上辗转反复,不能成寐。也不知过了多久,她迷迷糊糊突然觉得床边有人,打开灯一看,吓得她尖叫起来。只见床边立着一个形状怪异的人,口中流着涎水,不断地向上翻白眼,身上又臭又难闻,只望着齐小娟傻笑,口齿模糊不清地说着:“媳妇,媳妇。”

    听到齐小娟的叫声,姑夫姑妈都跑过来了。看见是自已的宝贝儿子在齐小娟的屋子里,不免斥责起齐小娟来,怪她不该大惊小怪。姑妈赶快安慰傻儿子:“毛毛,毛毛,吓坏了没有,吓坏了没有。”

    毛毛用手指着齐小娟还在说:“媳妇。”

    姑妈赶快说:“是你的媳妇,不用着急,以后会是你的媳妇的。”然后把傻儿子带走了。

    天啦,这是怎幺回事啊。齐小娟坐在床角落里绝望地哭了起来。

    第二天早上,齐小娟从朦胧中被姑妈喊醒。齐小娟揉着发胀的眼睛,沿着姑妈的喊声来到毛毛屋里。一进屋,一般难闻的臭味扑鼻而来,噎得齐小娟都透不过气来。只见毛毛站在屋中央,赤条着身子,姑妈正在收拾满是屎尿的衣裤。

    “快帮我递过一条干净的尿片来,在椅子边。”齐小娟捏住鼻子,拿起一块像婴儿用的一次性尿片递过去。毛毛又傻气地喊着媳妇,齐小娟再也不能忍受了,扔下尿片扭头就跑了,完全不顾身后姑妈的叫喊。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