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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老兵(与艾迪森格产生矛盾)

    艾迪森格几乎每天都找着借口见你,他变着法子讨你欢心,有时是他亲手做的机械小玩意,有时是一本奥斯格的浪漫诗集。

    而他的目的也同样好懂。似乎不经意搭在你肩上的手,走在你身边时缩短到不足一掌的距离,暧昧拂过你耳尖的鼻息,无一不昭示着他所求为何。

    一个清楚如何取悦女性的、目的直白的男人。

    清晨你被窗外的鸟鸣声吵醒。推开窗,是一只停在窗沿上的机械小鸟,钢铁制成的尖喙上叼着一朵沾着露水的鲜红玫瑰。它玻璃的眼珠一眨不眨盯着前方,不知休止地从腹部发出模拟鸟类的鸣叫。你取下它叼着的玫瑰随手放在桌上,再拎着它的金属翅膀提起来,从腹部扣出它的动力核心,永无休止的聒噪鸣叫这才停下。

    “陛下,怎么了?”同样被吵醒的的托西纳在身后问你。

    “一只鸟。”你言简意赅。

    托西纳吸了吸鼻子,没再问下去。他爬起来走到你身后,弯腰把下巴支在你的肩上蹭了蹭你的脖子,弯曲的黑发弄得你有些痒:

    “它吵到陛下休息了吧。难得您上午可以睡迟些,还要被这吵闹的鸟吵醒。”他轻轻搂住你的腰:“再睡会儿吧,陛下。”

    鲜艳欲滴的玫瑰就放在桌上,你知道他一定看到了。

    自那日之后,他没有再提起过那天的话,你也没有放在心上。

    你想,这应当是下等动物对自己的一种保护。就像亚缇丽提过的,被收留的流浪狗往往只会夹着尾巴眼巴巴看着主人抚摸原住民。因为意识到自己的卑贱,明白愿意被收下本身就已经是莫大的恩赐,又哪来的胆子奢求能独得宠爱呢?

    魅魔是愚昧的生物,只会遵从yin乱的本性。但托西纳在这类生物里是聪明的,他在本性之外还学会了人类的生存法则。

    “不必了,我还有事。”你说。

    你换上了轻便的服饰,带有面纱的精巧礼帽掩去你一半面孔。艾迪森格邀请你去他郊区的庄园品尝最佳饮用期的葡萄酒,你本该像拒绝从前任何一次邀请一样拒绝他,但贵族青年笑容里有着难掩的狂热与自得:“我将我在奥斯格完成了一半的作品带来了。陛下,我以对主的忠诚起誓,那将是改变世界格局的艺术品。”

    所以你还是来了。

    艾迪森格穿了一套骑马服,从马上翻下来摘下礼帽彬彬有礼地向你鞠躬微笑。他似乎将这当成了一次约会,竟然只带了几个随身的侍卫,甚至非常自然地牵起你的手弯腰一吻:“我美丽的玫瑰陛下,日安。”

    你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抽回手,踩着侍卫的背上了马车。

    卡西切公爵很会享受,他有数十所庄园,艾迪森格提到的那所在王城的郊外。他骑着马跟在你的马车窗边时不时你攀谈逗乐,给你讲那些发生在奥斯格里的趣事。而你就像普通的久居王都不曾见过世界的贵族小姐,配合地捂着嘴惊叹连连。

    这让艾迪森格大受鼓舞,他接连不断地给你讲了快有两个小时,直到他自己嗓子都快冒火,讲几句话咽一下唾沫。

    你善解人意地给了他台阶下,提出自己有些疲乏想要小憩一下,他明显松了口气,还是努力维持着绅士的笑容:“好的陛下,我一定会为您创造完美的休息环境。”

    你将马车窗边的窗纱拉下,靠在舒适的车厢内闭目养神。从王都出去,以马车的这个速度需要三四个小时,按这个前进的路线,中途还要穿过几个小镇和村落,需要的时间更久。

    坦白来讲,若不是觉醒了能力后你能确保自己的安全,你是一定不会接受这个邀请的。但现在,你也很想知道这个机械之国长大的青年发誓能“改变世界格局”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不知过了多久,一直保持着清醒的你突然感觉马车重重一震,你整个人差点从柔软的坐垫跌出去。外面传来夹杂着惨叫的呵斥声,你掀开窗纱,快到正午的阳光刺目,眯着眼才能看清前方的几个人影。你还没仔细看,艾迪森格驾着马回到了马车边。

    “发生了什么?”

    “一些意外,让陛下受惊了。”他摇头道:“我的侍卫已经处理好,请陛下坐好,我们该继续前进了。”

    “我问你发生了什么。”你加重声音重复。刚那一声混杂的惨叫像是人的声音。

    艾迪森格秀长的眉毛皱起来,看起来有些不悦:“一个不长眼的贱民,冲撞了陛下的马车,侍卫已经把他拖走了。”

    “……停车。”你冷声道。

    “只是一个贱民……”艾迪森格不以为意道。他向前边骑马拉着马车的侍卫示意了一下,马车再次缓缓动了起来。

    你干脆拉开车门,利落地跳了下去。

    “陛下?!”艾迪森格声音猛地抬高,显然被女皇鲁莽的举动吓了一跳。他急急翻下马,想要接住你,但你已经动作轻巧地落在地面,仅仅只是马裤和靴外的长裙边上沾了点泥。

    他秀长的眉皱得更深,除了不赞同外还有显而易见的恼怒:“您这样跳下来,要是摔伤了怎么办?”

    “……”

    在快要升到正中的炽白太阳下,你看到了那个撞上马车的“贱民”。

    那是一个很难再称之为人的人。一道伤疤贯穿了他半张脸,导致划瞎了的眼睛只能睁开一条缝,看过去是蒙着一层翳的死白。而他抬起的蜡黄脸上有惊恐,大概是听到了那声“陛下”,nongnong的绝望感充斥了他仅剩的、本就浑浊的眼睛。

    你往下看,他上半身套着发黄的衣服,从上面的污垢能看出这衣服已经很久没洗了,现在又多了几个马蹄的印子。至于原本该长腿的地方,现在什么也不剩,躯干以下空空荡荡,接了团稻草——方便在地面上摩擦,刚才大约是靠两只手交替撑着地面前进吧。

    底层的贫民生活非常困难,你是知道的。与里奇交战多年,贝拉琴的经济不堪重负,哪怕短时间的停火与你接二连三颁布的救济政策也无法解决问题。

    在和平年代尚且有饿死在路边的人,更何况现在?

    纵使如此,你的心头仍旧咯噔一颤——

    那件发黄的衣服是军服的制式,你甚至认得他领口的火焰与雄鹰的军徽。

    【“他们是贝拉琴的士兵,他们战斗到了最后一刻,他们为你而死。”

    “记住他们。”】

    男人沉稳的嗓音穿越燃烧的风暴与正午的阳光,再一次回响在你耳边。

    你必须承认,那是为数不多你不得不赞成他的话。在回来以后,虽然顶着巨大的压力,你还是提高了士兵的待遇,并且颁布了对退役士兵的一系列政策,其中包括对伤残士兵的抚恤金和援助。

    这些抚恤金从国库拨出,经内务大臣迪拉姆的手分配下去,你知道在这过程中一部分抚恤金会被这些贪得无厌的斑鬣狗吞下,但权利本就不稳的你唯一能做的就是眼睁睁看着,然后祈祷他们良心未泯,能给你的士兵多留一些。

    至于留了多少?从之前提交的财务数据来看似乎是一个足够温饱的数字。而现在,层层包裹后献到你眼前的答案已经被剥开虚伪华丽的外表,只剩下一滩连骨头都没剩下的血水。

    眼前这个看起来下一秒就要咽气了的中年人,是你的士兵。

    甚至,也许他是千万风化的白骨中唯一有幸活到现在、出现在你面前的。

    你的脑袋嗡嗡的。你想,你必须掰倒迪拉姆,他需要为他的贪婪与残忍付出代价,你要他死。

    “刚刚发生了什么,是你撞到了马车吗?”你走到中年人面前。

    “陛下,我已经说过了,是这个贱民……”艾迪森格不满道。

    “我没有问你。”你冰冷地打断他,又将语气放柔:“我并没有要处罚你,你只需要如实回答我就可以了。”

    他浑浊的眼睛惴惴不安地快速眨着,好像在揣度你话里的意思。失去双腿让他连跪下都做不到,他只能努力抬着头,在刺的人睁不开眼的日光下看着你。

    “不要怕。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他抿了抿干裂的嘴唇,好像下定决心一般终于开口:“海瑟俄拜见陛下。我,我想去镇上,但太远了,我实在走不动了,就在路上休息。听到马蹄声的时候,我想让开,但是,但是我速度太慢了,就惊到了陛下的马……”

    艾迪森格冷笑一声:“贱民!冲撞了陛下的马车还敢狡辩……”

    “闭嘴。”你终于忍不住火气呵道:“他原本就在路上,是谁撞了谁?”

    “平民见到马车,立马让开是他们的义务。”艾迪森格冰冷道:“没有及时让开,便是他冲撞了陛下的马车,就算被马蹄踩踏死也是应该的。”

    “哦?”你挑眉,随手扯过一个战战兢兢的侍卫:“你,现在骑上马,看到那边的石头了吗?撞过去。”

    “陛、陛下……”

    “怎么,不敢?”你抓着他的肩膀将他的身子转了半圈:“那看到那棵树了吗?跑过去,撞死它。”

    侍卫站在原地发抖地低下头,你不耐烦地问:“怎么还不去?”

    他低着头,不敢说话。

    “看啊”,你冷笑道:“前面有树、有石头,你都知道要避开。我怎么不知道,我子民的命什么时候都比不上一棵树、一块石头了?”

    “他没避开是因为断了腿又没了一只眼,那你是没有腿还是没有眼?”

    不等艾迪森格说话,你提起裙摆蹲下身,让视线与地上的中年人尽可能齐平,重新放柔语调:“我提问,你如实回答我。”

    “你去镇上要做什么?”

    “我……我想看看军徽能不能卖掉,换些食物……”许是你展露出的态度让他安心,他犹豫了片刻选择实话告诉你。

    “哦,真是可惜了,我没记错的话,这应该是一枚二等功徽章。”你没有怪罪他试图用代表无上荣誉的徽章换取食物。

    “是的,是我掩护战友后上将为我颁发的。”提及往事,他的浑浊的独眼里又焕发了些许光彩。

    “那你的腿和眼睛?”

    “在普利丁反击战中被里奇的狗崽子刺瞎了左眼。撤退时发生爆炸,掩护战友离开的途中腿被炸没了。 ”

    “你回来后,没有领到每月按时分发的抚恤金吗?”

    “啊?”他的眼里一片茫然:“除了最开始给的二十枚银币,还有别的抚恤金吗?”

    二十枚银币?你深深吸了一口气,你颁布下去的政策,是第一次给三十五枚,而后每月五枚。而就这些钱,对穷奢极欲的一部分贵族来说,连一顿下午茶的钱都不够。

    “……士兵,报上你所属的部队。”

    他一手努力稳定住自己的半截身体,另一只手举起,向你敬了个尽可能标准的举手礼:“斯多姆上将手下第一帝国方面军,骑兵第二七师。”

    你能从他的语调里听出对里奇的怒火还有难掩的悲凉。这是一个老兵,三次边境战争、普利丁反击战、加拿维达大撤退都没能要了他的命,而他却差点死在贝拉琴的王都,死在贵族的马蹄和大臣的贪污下。

    你抬手,学着记忆里斯多姆的样子,回了他一个举手礼。

    “送他去镇上采购食物,然后送他回他的住所。”你站起身扬扬下巴对其中一个侍卫说道,想了想,又解下精美的钱袋给他。

    “陛下,这、这——”他慌乱摆手。

    “……”你咬了咬嘴唇:“就当是斯多姆上将给他的士兵的吧。”

    “上将……”老兵的眼里一下盈满了泪水,甚至连那只已经瞎掉的眼睛都开始分泌出液体,他哽咽着望向你:“陛下,请宽恕我的无礼,斯多姆上将他……他真的……”

    “牺牲了吗?”

    他不可能不死。

    你垂着眼,这是你在脑中模拟千百次的结果,也是你无比期待的结果。可是此刻,你无论如何都无法直视着他的眼睛说出这句话。

    你不后悔,也不可能后悔。

    你只是感到无由来的可惜,你将其理解为是为了眼前忠心耿耿的士兵。于是你只好转过头避开那只盈着泪浑浊眼睛,对着艾迪森格的侍卫命令道:“要是没有完成我的要求,我会送你替他去前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