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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托孤

    寅时三刻,日头缓缓升起,光芒照耀在焉和城内外等待开城门的人身上。

    一辆青帐马车混在进城的人群里,外面坐的车夫看见城门开了,冲马车里的人道:“开城门了,主家们坐安稳了。”

    马车里的女人捏起车帘子往外一瞧,只见外面数不尽的贩夫走卒要往城里去,女人放下帘子,道:“这焉和城不愧是鹿州的主城,和咱们那个小城一比,城墙比咱们那大,人也比咱们那多。”

    坐在她对面的姑娘勉力一笑,有点心神不宁,女人忙伸手握住姑娘有些发凉的手,安慰道:“虽说不是你亲舅舅,但你娘的性子你还不知道吗?她什么时候让你做过没把握的事?且快宽心,就是他家不留你,你跟着我回去读书,以后也做个女先生,也能糊口不是。”

    听到这话,姑娘点了头,假作宽慰地笑了一下。这姑娘名唤何雪婵,父母相继亡故后无处可去,只能拿着信物来寻她娘临死前嘱咐她来投奔的舅舅家。

    鹿州凡是有点身份的人家若无女孩儿流行抱养养女,充作亲女儿养。她娘宁宣儿就是焉和城首富宁家的养女,后来嫁给了她爹何广华,就和宁家断了联系。这些都是她娘临死前才告诉她的,她从不知那个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母亲居然曾经是宁家的娇小姐。

    而且她父亲何广华只是一个在私塾讲学糊口的先生,是怎么娶到母亲这个娇小姐的,他们为何婚后又与宁家断了联系?雪婵已经隐隐有了猜测,因此心里禁不住开始对宁家能否收留自己而忧心。

    雪婵看着对面神情恬淡自如的女人,她是苏城里贵女们的教养先生孙英,只因偶然间和母亲相识,从此一见如故,常常上门与母亲谈天说地,对她家帮助良多,雪婵只把她当成姨母看待。

    雪婵知道她说走投无路跟着她去当女先生不是玩笑话,但她同样也知道孙英之所以能当女先生是因为她本就出身贵族,是贵女中的贵女,只是后来父兄获罪于朝廷,才被发落为奴,待父兄洗清冤屈后,她已经家破人亡青春蹉跎,才受雇于苏城的贵族当女先生谋生。她现在开始学,也学不来她那通身不凡的气度,更没有她傲人的身份。

    母亲去后,孙英不仅一直照顾雪婵,还怕雪婵一个未经世事的姑娘上路不安全,雇了马车带雪婵寻亲。

    雪婵心中感激不尽,反握住孙英的手,“英姨,不管这次能不能成,我都感谢你为我付出了这么多。你的大恩大德,雪婵日后一定要找机会报答。”

    孙英看着眼前本来娇俏可人的姑娘因为接连丧父丧母而变得尖瘦的下颌,心里感慨万千,道:“你说这话倒是与我生分了,只要你能好好的,比什么都强。”

    马车缓缓驶过街头,马夫边打听边走,好一会儿功夫,停到一座宅邸前,马夫道:“主家们,宁家到了。”

    孙英率先掀开帘子下了车,又伸手把何雪婵扶了下来,站好了朝宁府望去,只见宁府院墙颇高望不到里面,门口立着两个气势雄浑的石狮子,门上的匾额上书“宁府”二字,显然是出自名家之手。

    马车一停在门前,早有看门的小厮朝这边张望了,见下来两个女人,忙朝这边过了来。孙英将准备好的银钱递过去,让他通传一声,那小厮却不收,只收了那枚信物玉佩,让她二人先等等,态度谦和有礼,显然主家治家极严。

    不到半刻,大门开了,一个身穿棕色绣金丝蝙蝠暗纹长袍,仪表不凡的中年男人带着几个丫鬟小厮从门中走出。

    孙英忙携着雪婵向门口走去,却见那男人站在了门口不走,看着雪婵呆愣住了,孙英也停住了脚步,正惊疑不定间,那男人就当着众人的面落下泪来。

    男人朝雪婵招手,雪婵和孙英对视了一眼,孙英松开雪婵的手,从她后背轻轻推了一下,雪婵乖巧地走到中年男人面前,男人的目光仿佛定在了雪婵身上,他打量一会儿,“你是宣儿的女儿?叫什么名字?”

    “是。”雪婵抬头看向男人泪汪汪的眼,“我叫何雪婵,下雪的雪,婵娟的婵。”

    男人用袖口擦了擦眼泪,见雪婵看着,倒有些不好意思似的,状作不经意地问:“雪婵,宣儿……你娘,和你爹还好吗?”

    一提起这个,父母去世的背痛又涌上心头,雪婵登时便泪如泉涌,摇着头说:“他们……他们都去世了……”

    男人如遭雷击一般白了脸,一把抓住雪婵的手腕,声音颤抖,“你……你说的是真的吗?”

    雪婵心中痛苦,也顾不得手腕上的痛了,只泪眼婆娑地点了点头。男人见状,痛苦地哽咽了两声,面容都变得有些狰狞,背后的下人们自然看不见,雪婵泪水糊了眼睛也看不见,只有留心这边的孙英看见了,心里有些惊骇,赶紧上前来搂住雪婵,把她从男人手中夺走。

    男人见手中空空,才从惊痛中回过神来,伸出两只袖子放到眼眶下,吸足了眼泪,才勉强展露笑颜,问孙英:“不知你是?”

    孙英道:“我是令妹的朋友,此次是她临终所托,将雪婵送到你家,不知你能否收留?”

    男人凄惨一笑,“倒是我疏忽了,先进屋说吧。”言毕,安排人将车夫妥善安置,带着孙英雪婵一众人进了府里。

    进门便是一个年深日久高大华美的影壁,绕过影壁,就到了会客之处,孙英冷眼打量,只见院内屋宇连绵错落有致,亭台楼阁不胜枚举,可见宁家不负鹿州首富之称。

    进了大堂,孙英挨着雪婵坐在了男人下首,男人招呼看茶后,对雪婵柔声道:“舅舅还不知道你爱喝什么,等咱们再熟悉熟悉,日后就按你的喜好奉茶。”

    孙英一听,知道他愿意收留雪婵,心里放下了七八分。男人对雪婵道:“我是你舅舅宁静远,你应该知道的,你娘和你提过我吗?”

    雪婵是在娘去世之前才知道自己还有这么一个舅舅的,她不知该如何回答。宁静远见状也不为难,问孙英,“舍妹是怎么去的?”提起舍妹二字的时候,他有了哭腔。

    孙英也没想到宁宣儿和她兄长感情如此好,整理了一下措辞道:“是生病去的。”

    “是什么病让她一个不到四十的人就这么没了?”

    孙英见他追问,也不好说是因为雪婵父亲病重花光了家里的积蓄还欠了许多钱,宁宣儿是为了还钱积劳成疾去世的,只是说是不治之症。

    宁静远深深叹了口气,看向雪婵,问:“雪婵,你多大了?”

    “十六了。”就在这一问一答的功夫,有下人上来禀报,去寺庙烧香拜佛的夫人和少爷回来了,很快,丫鬟们拥簇着两个人从影壁后走出来,孙英和雪婵赶紧站起来迎接。

    为首的夫人身着成套的深蓝色绣玉兰的襦裙外衣,头上梳着简洁大方的发髻插着几支玉簪,年华已逝仍然容貌俊秀,朝大堂走的每一步都落落大方端庄优雅,让人见之忘俗。她身边有一青年,长身玉立,扶着她朝大堂走来,雪婵没有细看,微微低下了眉。

    夫人名唤陈淑兰,是宁静远的结发妻子,为他生育一子,正是旁边扶着她的青年。陈淑兰已经听下人禀报过了,走上堂来对着迎接的宁静远道:“听说是宣儿妹子家来人了,是不是?”

    宁静远从儿子手中接过发妻的手,来到雪婵面前,“是宣儿的女儿,名唤雪婵。”

    陈淑兰捧起雪婵的手,细细打量她的眉眼,忍不住眼眶就红了,“容貌真像她母亲,眉眼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以前也总有邻人说她长得像母亲,只有面皮遗传了父亲的白净。

    宁静远微微一叹,声音里带了点痛楚,“淑兰,这孩子命苦,父母双亡无家可归,以后就让她住在咱们家吧。”其实为了宣儿,他已决意要照养雪婵,他也知道发妻肯定会同意,但该给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陈淑兰摩挲着雪婵的手,手粗糙得连宁家的粗使丫鬟都不如,宁宣儿未嫁之前与她感情极好,一想到meimei出嫁后连带着女儿都一块过着苦日子,哪有不从的,连连点头称好。

    宁静远微微一笑,扶住陈淑兰的肩膀,对雪婵说:“快谢谢你舅母。”

    雪婵见他二人真情流露,心里十分感动,行了个礼道:“雪婵拜谢舅母。”

    宁静远把陈淑兰扶到主座上,让孙英二人坐下,孙英和宁静远都坐下后,才看见堂上还站着一个青年,因而雪婵也未坐下,站在座子前。

    宁静远道:“忘了给你介绍了……”此言一出,雪婵和那青年一起看了宁静远一眼,就是这一眼,让宁静远愣了一下。

    少女身量未丰身穿浅青色的齐胸襦裙,头上梳着一个短髻,只插着一根银钗一朵白花,头发脑后垂到腰间。她的皮肤白皙,长眉入鬓眸若点漆,鼻梁微挺樱唇紧抿,长得清秀可人,眉眼间没有多少精致,自有一番他熟悉的俏丽。

    青年身量颀长穿着浅蓝色绣着吉祥纹饰的深衣,腰间系着米色嵌宝的腰带,头上发髻带着银冠垂下来两条白色的发带随放下的发丝散落于脑后,剑眉微斜眸若寒星,鼻梁挺拔薄唇轻抿,眉宇间有种说不出风流肆意潇洒不羁,正是他的独子宁青岩,人人都说他最肖父。

    他们回头望过来的这一眼,让他回到了过往的岁月,仿佛是年轻时候的他和宁宣儿在向他看来,一时间悲痛万分,只能暗自忍耐,陈淑兰见他久久不说话,便把自己的想法提出,“老爷,咱们只有青岩一个孩子,正好缺个女儿,不如我们把雪婵认作养女,亲上加亲,如何?”

    亲上加亲?他深深望着宁青岩和何雪婵,那些年压抑的感情和疯狂的梦境向他扑来,也许他还有一个弥补遗憾的机会,他回头看了一眼陈淑兰,道:“雪婵本就是我们的侄女,不必认她作女儿,我们也会如同亲生女儿一样对她,更何况,以后我还有别的打算。”

    见他如此说,陈淑兰倒也无话了,他指了指宁青岩,“那是你青岩表哥,今年刚及弱冠。”

    雪婵和青岩相互见礼,宁静远又向陈淑兰介绍了孙英,很快就到正午了,五人一起用餐,陈淑兰问她二人可有什么忌口,总之十分妥帖,用饭时,陈淑兰怕家里规矩大,让二人不适应,还特意撤去了服侍的婢女,务求她二人舒心。

    孙英看在眼里,也放了十分的心了。用饭后,宁静远知道孙英是做什么的,想要重金求她留下教导雪婵,也是为了给她留个熟悉的长辈,省得她自己感觉孤单,只是孙英已经在苏城找了个三年的主顾,眼下脱不开身,只能拒绝了。

    下午的时候孙英就要离开了,宁静远见雪婵不舍,热情挽留了孙英三天,第四天,孙英也不得不告辞了,临走时,宁静远给她包了厚礼,她拒绝,宁静远苦口婆心地劝她收下,她推辞不过,只能照做。

    她也舍不得雪婵,又嘱咐她几句,让她务必好好生活,听舅父舅母的话。以后有什么事可以给她写信,雪婵流着泪和她分别。陈淑兰搂了搂雪婵的肩膀,她是这几天最关心雪婵的人,宁静远是有心而无力,自从他得知宁宣儿去世的消息,整个人明显见老,身体也变得虚弱得厉害。

    陈淑兰带着雪婵回了栖梧馆,这是她给雪婵安排的住处,本来是打算做青岩成婚后的住处,眼下雪婵来了,夫妇二人都不想亏待她,想来想去只有东西物件都用的最好的最全的栖梧馆最合适她,青岩日后成婚就另辟他处了。

    到了栖梧馆,早有前两天让来给雪婵量身做衣服的师傅来了,带来了二十几件成衣,全是给雪婵做的,都是夏衣,陈淑兰让雪婵上去看看,雪婵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只能不好意思说:“谢谢舅母关怀,只是这样多的衣服,我怎么穿得过来呢?”

    “这才哪到哪,这是日子浅,让他们赶工出来的,以后日子久了,让他们给你做更精致的衣服,一天穿一件,总是能穿得过来的。”陈淑兰满不在乎,让派到雪婵身边的丫鬟莺歌和燕歌服侍雪婵更衣。

    陈淑兰一直想有个女儿,这下可好,直接把雪婵当玩偶娃娃一样打扮了一上午,不断让人从自己的库存里挑出年轻姑娘的首饰给雪婵搭配,好看得就留下给雪婵和衣服配套,不好看的也留下,也许以后有适配的衣服。

    她甚至把宁宣儿之前的首饰都搬到了雪婵那里,雪婵看着那些精美无比的首饰,又想起记忆中母亲一直荆钗布裙的样子,心情复杂。

    这一上午把雪婵折腾得筋疲力尽,午饭也吃得不多,宁青岩见她有些疲累的样子,就让她先回去,陈淑兰听儿子这么说,也让雪婵早点回去休息,雪婵听命离开。

    宁青岩一边慢条斯理地用餐,一边对母亲说:“凡事都要适度,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想折腾表妹呢。”

    “我这不是从来没过过有女儿的瘾吗?”陈淑兰道。

    宁青岩看了她一眼,道:“你有空不如去看看父亲,他这几天身体不适得很。”

    “知道啦,知道啦,我下午就去寺庙给他祈祷,一定能保佑他长命百岁。”看着母亲没心没肺的样子,宁青岩在心底轻轻一叹。

    下午,雪婵午睡后,莺歌一边挂起帘子,一边告诉她,“老爷嘱咐您,下午醒了来去书房见他。”

    燕歌上前来服侍雪婵更衣,收拾妥当后,伴着雪婵前往书房见宁静远。

    到了书房,燕歌守在外面,雪婵推门而入,书房内布置古朴典雅,屋内燃着一股提神醒脑的香,宁静远就躺在躺椅上,怀里抱着一个老虎玩偶,看着雪婵,微微一笑,居然有种少年气,“你来了,我等了你好久。”

    雪婵一愣,总觉得这话不像是对自己说的,她缓缓开口,“舅舅。”

    宁静远的神情没有丝毫变化,冲她举了举手中的老虎玩偶,“这间书房还和你母亲在的时候保持着一样,她亲手的缝的老虎玩偶,我一直都珍藏着。”

    雪婵走上前,接过老虎玩偶,仔细看着,虽然虎头虎脑的样子是有,但和她见识过的娘亲的手艺比,只能算是粗制滥造,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娘亲手艺稚嫩的作品。

    “舅舅,您找我来,是有什么事吗?”她将玩偶放回宁静远手中,宁静远深深地看着她,问:“雪婵,你母亲在世的时候有没有提过过去的事情?”

    这个过去应该是指母亲未嫁时,母亲从不提起未嫁前的事情,甚至也很少提婚后的事情,在雪婵的记忆中母亲一直是温柔沉默的,只有和孙英在一起时,才会讲很多话,雪婵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