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7 铁线莲王朝

    Chapter　27

    客房的床是宽大的。被子是柔软的。放松身心后的探险者们都睡得很香。

    或许除了心事重重的亚历克斯……

    不，他的脑袋一沾上枕头，就立刻不省人事，直到生物钟准时将他唤醒。这位全能奶妈在床上意味不明地呻吟了一声，伸了个长长的懒腰，果断地掀开被子，洗漱穿衣，在房间里留下一张“我去花园散步”的字条，果断地离开温暖的房间，外出吹冷风思考人生。

    即使是这个世界最有权势的女人之一，马蒂尔达也无法扭转四季变化的规律。秋季的城堡在泛黄叶子与消失的花朵的衬托下，显得有点破败。亚历克斯兀自出神，缓慢地穿行于树木与草坪之间，直到脑袋被不轻不重地砸了一下。

    一颗小小的、看上去营养不良的苹果落在他的脚边。

    “辛西娅。”亚历克斯抬起脑袋，遥遥望着坐在高处粗壮树枝上的姑娘。

    她对他挥了挥手：“早上好，亚历克斯。”

    “早上好。”亚历克斯说，紧张地拨弄了一下额前的碎发。他的头发在旅途中长长了一些，这段时间一直觉得或许该修剪一下，但忘了向德里克借剃刀。

    辛西娅的裙子一角似乎挂在了小树杈上。她探身处理小小的意外，而亚历克斯则尽量自然地问她：“你怎么——没有在自己的房间里休息？”

    “出来吹吹冷风，让我的头脑清醒一点。”辛西娅从苹果树上轻盈地跳下，她披散着金色的长发，没有戴框架眼镜，也没有背着她的弓，对亚历克斯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不久之前，我做了一个很重要的决定。”

    他们此前只进行同事间的交流。旅途中的鸡零狗碎、简单的战术安排、属于“同事闲聊”范围内的个人信息分享。即使他们谈论八卦，聊的也不是他们自己的事情。

    任务完成，理论上来说他们已经不是同事了。辛西娅为他们的话题开了一个……带着个人隐私性质的、隐秘引导另一方深入询问的头。

    亚历克斯小心翼翼地问她：“是在远征途中做出的决定吗？”

    辛西娅摇摇头，又点点头，感受到亚历克斯脸上的表情越发困惑，她就像恶作剧得逞的小朋友那样，幼稚地做了个鬼脸，再恢复正常：“不知你有没有注意到，马蒂尔达女士不久前曾表达过让我留下的想法。”

    亚历克斯下意识地走向她，就像要伸手抓住辛西娅那样。轻风将一片落叶送进他的手心，他猛然回神，轻轻地抓住那片叶子，浓眉微微拧着，神情略显严肃地看着辛西娅——他不知道该以什么立场干涉她的决定。

    “说实在的，马蒂尔达向我发出邀请的时候，我其实很心动。”辛西娅说着，抬手将被风吹动的碎发别在耳后，“我直觉这是一个能够立刻改变我的人生的机会。我会从此变得非常有名、有地位、过非常酷炫的生活……之类的。”

    亚历克斯知道辛西娅并不是来寻求意见的。

    他只好干巴巴地示意对方，自己在听着：“呃。”

    “但……这些好像不是我真正想要的。我只不过是个胸无大志的普通人。我不会留在这里。”辛西娅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略微抬头，对亚历克斯露出释然的笑意。她的眼神很坦然，也很坚定。

    站在槲寄生下的亚历克斯可怜的小心脏一阵砰砰狂跳，他离彻底失去命里也不知道有没有缘分的对象只差那么一丁点——只在辛西娅的一念之间。

    亚历克斯由衷地说：“辛西娅，谢谢你愿意和我……们回去。”

    “……不客气？”辛西娅疑惑地回应。

    亚历克斯的内心：天时地利人和，可以表白了。

    亚历克斯的嘴：“啊，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回房间准备吧。不是人人都有机会与马蒂尔达女士共进午餐的。”

    “走走。”辛西娅大惊失色，上前两步拽着亚历克斯的胳膊，“我还没换衣服呐——咦，亚历克斯，快回家了你不高兴吗？你为什么哭丧着脸啊？”

    “我不是，我没有，是你近视看不清楚。”依然没能说出心意的亚历克斯的心情更糟糕了，魂不守舍地被拉着走，浑然不觉此时正在发生一些可以变得暧昧的肢体接触。

    年轻人们欣然接受了整洁的新衣服——毕竟他们穿来的那些，大约已经被当作废物进行回收处理了——但不约而同地拒绝过于繁杂的配饰。

    “我们不是，也不会成为这个阶层的人。”亚历克斯接受了香水，婉拒了时下最流行的贵族男士发型，“我认为衣着得体就可以。感谢各位提供的建议。”

    穿着收腰长裙、欣然体验巧手侍女盘发的辛西娅，也在隔壁房间努力拒绝试图把她当作洋娃娃来打扮的行为：“我不需要如此华丽的首饰——不，不必了，它们看着好沉，我脑袋疼，脖子疼，耳朵也疼——请允许我戴眼镜！我需要我的眼镜！”

    等他们走出各自房间、互相打量着队友们时，连德里克都忍不住说：“你可以打扮得更华丽一些，布兰登。”

    队内上流社会独苗布兰登：“我不要。”

    四个年轻人看着彼此，碍于装扮不能乱，唯一能动的只有嘴皮子，于是抓紧时间互相嘲笑了一会儿——在马蒂尔达女士面前，他们必须是各自领域的精英，成熟稳重可靠的那种。

    他们的表现的确很好。

    这是一场小型的午宴，也可以算作是年轻人们的送别会。

    马蒂尔达坐在上首，独自招待他们。头盘、主食、甜品按序上桌，由于侍者在场，聊天话题安全而客套。待到正餐后的奶酪拼盘与热红酒上桌，马蒂尔达示意侍者们“可以不必在场”——

    远征小队立刻明白，如果想要聊点儿限制级话题，现在就是最好的时候。

    在酒精的催动下，布兰登的思维有些微飘忽，他向后靠在椅背上，露出了一点此前刻意隐藏的、风流不羁的姿态：“尊贵的马蒂尔达女士，请允许我向您提出一个困扰我已久的问题：您是如何得知现实世界的未来走向、并且决定向另一个世界求助的呢？”

    马蒂尔达抬了抬眉毛。

    这几乎是她内心最深处的秘密，她会一直带到坟墓里去。眼前的年轻人们不属于她的世界，他们即将远行，极有可能永远不会再回来。依然没有人会知道她的秘密，这念头让马蒂尔达感到放松。

    她决定和他们分享。这是她第一次诉说，也是最后一次。

    “也许我只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她说，“但是……我总觉得，是我重新活了一次。那些经历太过于……太过于真实。并且，我的人生轨迹，确实如同我曾经……体验过的一样。”

    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她的客人们。

    辛西娅鼻梁上架着金边眼镜，微微皱眉、身体前倾、神色专注，姿态是非常标准的“我在认真听着呢”；德里克面无表情，布兰登嘴角笑容的弧度丝毫没有变化。

    接触到她的目光，那位曾被马蒂尔达误认为是女性的亚历克斯刻意地眨了眨眼睛，语气非常真诚，也非常……冷静：“您看，平行世界确实存在，我们的世界里甚至有魔法，不论您是做了预知梦、还是确实重生了一回，都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愧是见过大世面的探险者们。

    长久以来沉甸甸压在马蒂尔达心头的沉重负担似乎就这么消弭于无形。马蒂尔达自嘲地想，大约是她自己没有看开吧。她始终担忧被认定为“女巫”、“异端”，被那些心怀鬼胎的贵族们审判、被推上火刑架，因此对于这一切守口如瓶，明明知道某些事情会随着特定方向恶化，也不敢轻易地改变命运的走向。

    “我唯一想改变的，是我自己的命运。”面对这些注定离开、且永远不会回来的年轻人们，马蒂尔达终于吐露心声。

    她倏尔笑了，是那种上位者志得意满的、不加掩饰的高傲笑容。

    迎向亚历克斯睁大的双眼、辛西娅好奇的目光、突然神情严肃的布兰登，马蒂尔达慢条斯理地说：“我来告诉你们我‘梦里’那个故事的结尾。史蒂芬的儿子比他死得更早，我的儿子亨利继承了史蒂芬的王位，他的次子被称为　‘狮心王’——王权终归我的后嗣。”

    她的双眸熠熠生辉，就像燃烧着两团火焰：“命运偏向了我的儿子，这很好。不过——既然他总会成为国王，诸君，我又有什么理由放弃坐上王位的诱惑呢？我曾是这片土地的实际领导者。比起等待子孙后代为我带来荣耀，我更想开创自己的王朝。无意中发现不应存在于这个世界的魔法阵之后，我一直尝试着用它做点儿什么。它为我带来了你们。你们改变了世界的走向。也改变了我的命运。”

    马蒂尔达姿态雍容地举起酒杯：“我第二任丈夫人称‘金雀花’。给我的所属物起个名字，是我从他那儿得到的灵感。既然世人因我的高贵出身而责备我傲慢，不如就傲慢到底吧——敬马蒂尔达的‘铁线莲王朝’。”

    “敬马蒂尔达陛下的‘铁线莲王朝’。”探险者们很配合地举杯畅饮。

    铁线莲的花语是高洁。

    男仆在适当的时间间隔后无声入场，为马蒂尔达以及宾客们续上热红酒。这位雍容的女士意味深长地举杯抿了一口，微微垂下眼睫。

    ——以及，“欺骗”。

    她成功地欺骗了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