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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

    根本不是拍蚊子的声音。

    在他哥苦茶子下闷了一会儿的高启盛，默默拿下织物，面无表情的给了自己一个耳光。手扇到脸上的力道很大，声音在这个本不清静的时间，响亮的有点刺耳。

    几年来，他早就习惯了用这种方式，帮助自己尽早从某种不应拥有的独占欲中和某种不应拥有的虚幻狂热中，脱身抽离。

    但亦或是被巴掌，打进另一个深渊。

    第一次发现这个秘密，高启盛已经读到了初三。那时候哥哥的鱼摊已经经营了一年多，生意也逐渐上手。甚至有时候，家里的餐桌上，还能加上一条小小的，在市场扑腾了一天也实在卖不出去的死鱼。

    每到傍晚，旧厂街上的各门各户都折腾起了自家的晚餐。

    一条街上油烹炖煮，五味缭绕。对高启强来说，能和兄妹围坐，吃上一顿晚饭，便足以安慰自己一天的辛劳。尽管每个人手里捧着的米饭都是松松散散平着碗沿儿，桌上也就一碟水煮芽菜和一碟赤酱泥鳅。饭菜寡淡，但对三个人来说也足够温馨。

    三人还吃没上几口，门外就有人开始“嗵嗵”砸门，颇有不开门就砸到底的架势。

    一开始，高启强以为又是市场上的人来找茬儿。他没打算回应，低着头继续扒啦了几口饭。他皱着眉抬起头，用眼神无声地安抚住弟弟meimei，还给meimei又夹了一筷子芽菜。

    高启盛默默的捧着碗，夹了口米饭——自从哥哥接下鱼摊，这种情况太常见了。有时候只是敲几下门，外面的人就走了。有时候是真有小流氓，敲门进来让哥哥交保护费。

    之前，他还会害怕。后来见多了那些来跟哥哥扯皮的家伙，都被哥哥一一打发应付走，再听这种紧迫的敲门声，便也没那么紧张了。

    可这次好像不太一样，听着门外不太熟悉的男人一边一边高声叫嚣，让老高家的人出来给个说法，门外围过来看热闹的邻居似乎也越聚越多。高启强叹口气，放下碗筷。嘱咐弟弟meimei进屋，“你们回屋，哥把他们送走，你们再出来”，一边打算去开门。

    高启盛把小兰塞回房间里，摸了摸meimei的头，转身自己却走回哥哥身后，掐着哥哥的衣服一角：“哥，我帮你。”

    高启强眉头扭得紧，低声训斥不听话的弟弟：“别闹，听话”。

    但看着小盛捏得紧紧的拳头，和紧盯着自己的关心神色，已经渐渐显露出少年男子轮廓的弟弟长大了。高启强便也没再强求，拍了拍弟弟的肩膀。

    薄薄的门板向内拉。一个黑壮汉子，拉着一个哭哭啼啼的小姑娘迈着大步就闯了进来，越过高启强，直接站到高启盛的面前：“你——他妈就是高启盛啊？”

    看着上上下下打量自己的男人，高启盛一脸茫然，眼神在两个不速之客间游离不定。他从没见过这个男人，但是……旁边的那个小姑娘，不是同学王芊芊吗？

    高启强看这人一看就是来寻弟弟麻烦的，赶紧先打发好事的邻居们散了，又关上大门，一把把弟弟捞到自己身后护住，脸上堆起惯用的讨好笑容：“大哥，大哥怎么称呼啊？他是我弟弟，我是他哥，您有什么事儿跟我说就行，别难为我弟弟。”

    男人吹胡子瞪眼，脸上的横rou也被怒气冲的四处乱颤：“你是什么东西，跟你说的着吗？高启盛，你小子他妈别敢做不敢当，欺负完了我meimei不认账是吧？你看我不弄死你个小兔崽子！”

    （10）

    高启盛活了十多年，虽然过的清苦，但也一直被哥哥保护的很好，从没见过这么气焰嚣张的浑不吝，一时间竟呆呆怔在原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倒是高启强听着那男人的话，又看着小姑娘哭哭啼啼，哭得梨花带雨，突然脑子里“轰隆”一声巨响——

    不会吧，不会是他想的那样吧？小盛难道真的对人家小姑娘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

    高启强的笑容僵在脸上，看看小女孩又看看弟弟，一口牙快把嘴唇咬碎了。看着嚣张的男人一副吆吆喝喝挥着拳头，眼见着就要越过自己往弟弟脸上砸的模样。高启强回身，用自己的背拦住靠过来的男人，挥手啪的给了自己从小带到大，从来没舍得大声呵斥过的弟弟一个大巴掌。

    这一巴掌打的极狠，小盛的小脸本来就白，登时就出了一片红印子。高启强看着弟弟的脸，心疼的胸口疼，可看弟弟听外人说他“欺负”小姑娘，他迟迟没有回应的样子，只能当他是默认了。

    高启强心思想了一大圈，如果拉着弟弟一起跪下，说自己家会负责，会不会平息此事？可看这男人得理不饶人的样子，说不定弟弟还得吃上那老胖男人一顿老拳……可如果和弟弟一起死不承认，高家以后肯定会被街坊四邻指指点点，小盛和小兰还怎么上学，以后小兰说婆家会不会让人看不起……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心中盘算来盘算去，高启强也没什么好办法，只得自己这个当哥哥的先做个样子，惩罚一下弟弟之后，再说和说和，看看能不能两家好好聊聊。

    这巴掌把原本呆楞的高启盛扇的更懵了，不止脸上火辣辣的疼，眼眶也瞬间红到发紫。高启盛歪着头，不敢置信的盯着自己的亲哥，嘴唇微微颤抖着，飞快肿起来的腮rou让他几乎说不出个完整的字来：”哥……？“

    你因为外人打我？

    这一巴掌也把来闹事儿的两个外人震慑住了，一直嚷嚷的男人也闭上了嘴巴，一直抽抽嗒嗒的小姑娘也没了声音。

    高启强强压住自己的心疼：“高启盛！你好好告诉哥，你把人家小姑娘……把人家小姑娘……怎么了？有什么事儿，你说出来，哥都帮你扛着！”

    高启强虽然压得住自己的语气，眼睛里却也湿亮亮的盯着弟弟，弟弟去年就已经知晓人事，要是真被欲望冲昏头脑，把小姑娘要到手，那也是自己这个当哥的教导无方，怪不得弟弟，还是怪自己平时对弟弟关心太少了。

    小盛，小盛，小盛。你这就要离开哥哥了吗？你怎么舍得因为这么个小毛孩子，就离开哥哥的啊……

    高启强和高启盛的眼神缠在一起，竟是谁都没读懂谁。

    短暂的安静后，是小姑娘不干了，挣开高胖男人牵着自己的手，一脚踹到高启盛的屁股上：“你凭什么打高启盛！当哥也不能随便打人啊！”

    王芊芊像是换了个性格，一抹眼泪，竹筒倒豆子似的，把事情说了个明白。王芊芊家里条件不错，家里人也宠她宠的紧。自上初中以来，尽管她不爱学习，但家里给她买的练习册、笔记本、各式文具一样不少。看着这些东西她心烦的狠，经常拿到班级就随手散了。

    直到有一天，当她拿着用了一半的笔记本和全新的练习册，打算扔到楼下垃圾箱时，同学高启盛走到她身边，轻声细语的和她说：“王芊芊，下次如果要扔东西，你就给我我帮你扔吧，好不好？”

    （11）

    实话说，王芊芊一开始都不认得眼前这个男生是谁。

    高启盛在班级里的存在感太低了。他不参加看电影、春游这类班级集体活动，也很少在课堂上主动回答问题，除了每次考试能在班级前三名的位置上看到他的名字，几乎没有同学会主动聊起他。

    但是，高启盛脸是好看的，加上轻薄消瘦的少年身量，让王芊芊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虽然闹不清他为什么主动来搭讪，但也就答应了他。

    从此之后，王芊芊只要有露出要扔东西的意思，高启盛就会走过来主动拿走。一次二次便罢了，持续了一段时间之后，王芊芊的闺蜜们忍不住跟她起哄：“高启盛是不是喜欢你啊？”“对啊对啊，不然怎么你挥挥手他就知道过来？一定是一直关注着你啊！”“对对对！他肯定是喜欢你！借着帮你扔东西的机会接触你呗！”

    情窦初开的王芊芊刚开始还会笑着锤跑她们，或是直接捂嘴，可后来，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心，一点点向高启盛飘了过去。终于，在初三学业即将结束的前几天，她鼓足勇气，选了个没人的地方拦住高启盛，问出了每个少女，最面红耳赤的一句话：“高启盛，我问你……你是不是……你是不是喜欢我？”

    王芊芊还记得当时高启盛的眼神，陌生得像是第一次认识自己，飞快的回了一句：“不喜欢”，背着书包就走出了教室。

    少女的初恋，还没开始，就宣告结束了。

    “所以，哥你问我这几天，为什么总是睡不好觉吃不进饭……”王芊芊越说越委屈，又要哭起来，拉着高胖男人指着高启盛说：“还不是怪他欺负我！”

    王芊芊的哥哥也算是闹明白了，原来meimei说的“欺负”，和自己理解的“欺负”并不是一个意思，也尴尬的直挠头。但是又不甘心这次从南城跑到北城来，就这么灰溜溜的走了，还是强努着面子，无理不饶人地问：“那你这臭小子，不喜欢我meimei你早说啊！你帮她一趟一趟的扔什么东西啊！”

    高启盛脸疼的厉害，他一直没仔细听那个女的在说什么，反是两只手互相抠着手指，一直瞪着自己的哥哥看。他转不过心里那个弯儿，他转不过他哥竟然因为外人的几句屁话就打自己的那个弯儿！

    高胖男人的话他听到个尾音，高启盛依旧没说话，默默的走到客厅，打开五斗柜的第三层，拿出了一套一套的练习册和几大本写满了的笔记本。他把这些东西在桌子上整理好，捧在怀里，走到王芊芊兄妹面前，一松手，洒在地上，散了个干净。

    在场所有人都看明白了，练习册里面填满了写写画画的痕迹，笔记本里除了前面几页写着看不懂的鬼画符，后面都是干净的学生字体。

    高胖男人没话说了。环顾一圈，看着这个老旧干净，却也实在找不到什么撒气筏子，家徒四壁的家，只得悻悻地拉着meimei离开。

    走出高家大门之前，他还是用食指远远点着高启盛的鼻子尖儿，盛气凌人的警告道，

    “我告诉你，你这辈子就只配和你哥一样，当个臭卖鱼的！再见到我meimei，你最好躲远点！”

    （12）

    王芊芊和她哥都没想到，不过就是为了面子放的一句狠话，竟然让高启盛从一只呆鸡，突然就变成了一头磨牙吮血的发疯狼崽子。

    高启盛如脱缰之虎，几步追上二人，压抑在喉咙里的声音发出骇人的嘶吼——“你们怎么说我都行，就是不许你们说我哥！再说一遍臭卖鱼的，老子弄死你！”

    说话间高启盛挥起拳头，全然不顾和王芊芊她哥比起来，显得单薄甚至有些渺小的体格。惨白的虎牙明晃晃的咬出唇外，一缕不知道是因为刚刚被自己大哥扇的，还是刚刚因为强忍着屈辱咬的深红血迹，正从嘴角蔓延下来。

    王芊芊她哥甚至也被这个小崽子突然转变的气势吓住，反应不及停下了脚。高启盛的速度极快，拳头带着一股凛冽的风，唰地直奔他面门而来。

    一直盯着弟弟的高启强，急忙抢先一步锁住了弟弟的腰，随即拦下了弟弟的手，打横抱住了弟弟，口中不断安抚着还在拼命挣扎的弟弟：

    “小盛，小盛！马上毕业了，不能惹事儿！小盛一直最听哥哥的话了是不是？”

    趁着高启盛还在自己怀里的姿势，高启强不断示意王芊芊二人快走。他太了解自己的弟弟了——

    从小到大都是这样。

    对高启盛来说，别人说他呆，说他木，说他二愣子，他都可以装作听不到，但只要是涉及哥哥meimei的闲话，高启盛就会立刻变成一个不顾自己死活，也要把对方打服的小疯子。

    王芊芊她哥这次是真领教到了高启盛的“疯”，再不敢再多说什么，带着meimei脚底抹油溜出高家。直到走上了旧厂街，才赶紧叮嘱meimei，以后可千万别再理高家的这几个神经病了。

    高启强看着怀抱里的弟弟逐渐安静，直至静止了下来。眼睑宁肯低垂的看着自己脚尖，也不肯抬起来看看自己。

    弟弟是生自己的气了。

    “是哥哥错了，哥哥不该打你，要不你打回来吧，好不好？”高启强拉着弟弟的手就往自己的脸上拍。

    听到王芊芊说她要扔练习册的一瞬间，高启强就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儿。弟弟从来只和他要过交给学校的学费、杂费，可从来没和自己说过他需要习题册，甚至他都没和自己要过买纸、买笔、买橡皮的钱！

    那弟弟这么多年读书，都是只能捡来别人不要的东西用吗？

    而这一切，只是想让哥哥，别那么苦。

    高启强不敢深想，因为自己的眼泪早就含在眼眶里，归根到底，是自己对不起弟弟。

    自己怎么舍得下手的，刚才的一巴掌没收好力，这一会儿弟弟的脸颊已经肿得好高。

    高启强再也不顾自己之前给弟弟meimei立下的规定——哥哥没换衣服之前不许抱，哥哥没洗手之前不许摸——他怕鱼腥味儿沾到他们身上。

    他太着急挽回不回应自己的弟弟了。高启强用自己的手轻轻碰着弟弟肿胀起来的脸颊，本来以为能听到弟弟痛的嘶嘶抽气，或者至少变一点表情。

    可高启盛连一丝反应都没有，继续闭着眼睛，看不出表情来。

    皮肤本来只是有点水肿，这会子在深处暗暗透出了些紫。高启强的眼泪实在没忍住，他扳过弟弟的身子面对自己，轻轻亲上了那片肿胀。

    “对不起，小盛，是哥哥错了，小盛原谅哥哥好不好？”

    有些干燥和凉的嘴唇碰上了弟弟如同被火在烧的脸，小盛浅浅睁开眼睛，看不出任何情绪，只是平平淡淡地说：

    “哥，你不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