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忽梦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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颐殊 “怎么,以为自己是贵妃娘娘了不是?昨天若不是我刚好临城,你今天册封还真就说不定。” 睁开眼睛,尹辗似笑非笑地站在我身旁,居高临下地俯视躺在床上的我。 我把手覆盖在他放在我额头的手上,因为没有力气,软绵绵地放上去,轻轻地放着。 他可能没有预料,许久没有言语动作,我决定先发制人,用了全身力气拽着他手臂把他扯到床上,我说:“尹大人,以这种愚蠢而鲁莽的方式面圣不是我的本意,我只是想要见你。” 胳膊撑起上身,是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了。 “如果我现在见到的是陛下,你说这样他会喜欢吗?”手指抚上他的脸颊。 他抓住我的手,狠狠扔开,坐起来,用一种阴鸷的眼神打量我。 “好像不用我多说了,病好,就安排进宫事宜。” 他下床,整整衣服,我侧卧在床上看他,“由哪位大人经手?” “你想哪位大人?”他似乎心情不错。 “睿顼王,谌辛焕,怎么样?” 他整理袖口的手停住了。 在过去我跟他认识的几年里,很少这么直白地挑衅他,即使知道是在梦里没有多大的性命威胁,但我心跳得还是飞快。可能要创下入梦以来最快醒来的记录,他如果想杀人,一瞬间就可以做到,不会提前通知一声。 他盯着我的眼睛,我强迫自己回视,不准躲闪,就算很不舒服。 “谌辛焕不是能这样讨好皇帝的人,”他俯身靠近,“你打的什么主意?” “睿顼王自从王妃死后,每日沉迷酒宴,纵情歌舞,这样痴情的人,或许他会喜欢我呢。” “他不再纳妃,你觉得你会例外?他会把你丢给陛下,自己什么也不要,陛下不喜他,什么也不会给。你觉得我会做这样的买卖?” 我看着他的眼睛开口。 “至少,我到了睿顼王府,大人您就不会再来烦我了,不是吗?” 没想到会跟之前一样,他猛地用手卡住我脖颈把我按倒,这次我比上次有更强烈的窒息感,语气已经不止是冰冷,带着恼怒的杀意,“你知道些什么?” 我能知道些什么,这不是来问你了吗。 下手越来越重,我只得求饶:“我进宫,进宫,乖乖的。” 他放开手,我撑起身子咳嗽,感觉气管都被掐折了,我摸着自己喉咙,觉得这真是病上加病痛上加痛,何来受这份罪。冤大头。 他要走,我气若游丝地躺在床上,“大人慢走……” - 覃翡玉来大概是在他走之后没几刻,我正躺着,他走进来,找个地方放好药箱,拉过一把椅子,坐到床边,“姑娘,请把手伸出来,我为你诊脉。” 我说我不要治好病,治好了我得进宫。 “不管接下来要做什么,身体不舒服,难受的只会是自己。拖垮了身体,没有人为你买单,父母悲痛,亲友怜惜,谁能为你人生负责?” 泪水漫上眼眶,我说我真的不要治病,他看见我愣了许久,在愣神里完成了找寻记忆的过程,在他开口之前我让他你他娘的闭嘴,“我不想听你的经典台词,听腻了。” 他问我,不治病,要做什么。我说做你爱做的事吧,来床上。 他站起来,“我去给你煎药。” 端着那碗苦到流泪的药边喝边想,除了尹辗和谌辛焕本人之外,还有谁知道十年前的前尘纠葛的过往,还有可能从谁那里探知得到。 覃翡玉等着我喝完,“你说睿顼王与尹辗之间有矛盾,是听谁说的?” “你说的。”我没撒谎,“你在床上说要是我当时……” “打住。”他打断我,心很无力,“不要再说‘我们在床上’。” “你说要是我当时在睿顼王府,尹辗说不定就不会再找我,他们有十年没见过。我问为什么,你说你也不知道,你也还在找原因。” “这都是你那几年后的预知梦?” “是的。” 他低下头思考,我给他点时间。换作是我,也会处在信和不信的边缘,想信,觉得太离谱,不想信,又事关重大,危急存亡。假如说尹辗有掣肘,他并不是没有弱点的。 “如果你信的话,”我身体前倾看着他,“信几年后预知的梦都是真的,那你现在可以到床上来了吗?我冷。” 他丢下一句“请自重”离开了。 - 睿顼王身边的人,我突然想到一个长公主。但要向谌烟阳投诚,又要等到长公主宴那天,等的时间太久。而且已经对尹辗暴露目的,我要有靠近谌辛焕的意图,他立马有所警觉。难道要自尽再来一次,但覃翡玉这次能勉强相信,下次可就不一定。 因为我老说在床上在床上,说的次数多了,他竟然都不再纠结,提到只觉得头疼,叫我不要说,我偏说,还不以为然地说,后面他都不阻止我,默认忽视掉只听关键内容。 他把蒋昭带到我面前的时候,难得地捂了一次我的嘴,蒋昭问我怎么知道水运商会是他一手把控的,我刚说了“在床上……”覃翡玉就冲过来捂我的嘴,“在船上,见过你的货。” “可是我刚来玦城,的确是想先打入水运商会,生意还没做起来,提前探探风。”他奇道,“姑娘看人一绝,古人说的没错,奇相怪面者,必有真本事。” 蒋昭居然夸我,他还会夸人?不对,“你就只说过我丑,没说过我长得古怪,再说这长相就是丑,也不怪吧?” “所言极是。虽丑但不至于怪,怪就怪在丑还目光奕奕,毫无羞愧之色。” 我被堵了一下,眨巴着眼看向覃翡玉,“我该有点羞愧之色?” 他咳一声,“姑娘不必介意,闭月羞花的羞。”这时候还很客气礼貌。 很好,目前的状态我很满意。 他没有把我投入地牢,像原来发展的那样,因为我告诉他,让他跟尹辗说,我不入牢演七夫人,也有找到账本找回散银的办法。事一谈开,我已表明要入伙做局,他就把蒋昭带到我面前,交了底。我头次得知了他们在尤庄的计划全貌,一场前期投入较小,就可以获得巨大回报,引诱被骗者越投越大,想获取超额利益,但实际到最后贪婪成赌,倾注所有,却血本无归的骗局。 这些我不想管,也懒得管,无非是找个借口不去坐牢,耽误事儿。我把账本、藏银的钱庄、七夫人尸体所在的位置,以及水井地下连通的分布画了给他,之后的一律没关注。 我是去不成长公主宴,也接近不了谌辛焕,但覃翡玉可以。 他走进我的院子,约好这个时间他过来,我喝着茶等他。他坐下倒也不废话,“长公主第二次设宴,就在这月末,下了套,等着上钩。上次我虽换了严庭艾会她,但最后还是耍了她,她必会查出我的身份。谌辛焕的事她不肯说,谌烟阳太……让我脱一件她说一点,我实在受不了就走了,这次接近恐怕就再难逃脱。” “那你就脱啊,牺牲点色相而已。” 他刚端起茶杯,手突兀地停在空中,“你说什么?” 他的语气让我感到不妙,我说,“公子,我的希望全部都在你身上。自古以来,女人这么做都是天经地义,女探子跟出卖色相撇不清干系,换做男人怎么就不行呢?” “是这个理吗。”他盯着我,脸色十分不好,“要我做面首,为你换取你要的情报?” “对不起,覃公子,我只是太想回家了……” 他气闷,“我就是不敢相信这种话从你口中说出来。” 难道我是什么好人吗?我都入局要行骗了,你对我有什么不切实际的看法。 给他倒茶,明明白白地献殷勤,尝试游说,“长公主不行,要不试试宣齐公主……” “你做过这种事吗?”他突然说。 我愣了一下,“什么?” “这种交易,换取想要的东西。” 我在想覃翡玉告诉我的算不算,有些时候我不主动问,不想知道,他也会说。在我想的时间里他以为我是默认,显然误会了,“我知道了,你这样的女人当然是。” “什么啊,不是你想的那样。”我立马反驳,“我没有在别人面前脱过衣服。” “那你如何要我脱?” “你脱又不会损失什么,脱个衣服而已,脱了你再穿上……” “脱个衣服而已?”他朝我过来,慢慢迫使我倒下,我躺着,心跳贼快。他看了很久后说,“你为什么要故意说这种话?” ……你还真是在哪儿都不上当,该清醒的时候不清醒,不该清醒的时候清醒得很。 “在这里被尹辗杀了无关紧要,还不干点什么啊。”实话,爱信不信,他也不理解,我推开他坐起来,“就你聪明,就你理智,就你清醒,无趣,太无趣!” 别人的梦里,想做什么做什么,我的梦里,有逻辑到杀人放火打劫抢掠转头就被扭送官府。最起码,让我可以控制时间流速,我一天一天待在这里跟现实的时间一样,重复以前的日子,醒来就没有意义,我不无聊吗,还不能找点乐子吗? “有件事,不知道对你有没有用。”他看我生气,无奈道,“尹辗今天让我见了殷仁惪,事关宣齐公主。” - 覃隐 崇任东把那幅画拿起来看了看,骂了句,“他娘的疯子。”丢还在我脸上。 外面一阵呼天抢地,他抬头凝神仔细听,“我先去看看情况,你在这里待着。” 回来通知我,“火势控制住了,你的人全部撤退了,刚听管家说,没造成多大损失。谌辛焕像是知道有人会来,将几十箱银两放在显眼的地方,你的人取得目标就走。”他伸手拉我起来,“你被落单了,打算怎么办?” 拽了一把借力起来,“那我只好做王爷府上客卿了。” 崇任东提刀护送我至王府隔壁小楼屋顶,小雨如梭,刚一转身,谌辛焕培养的数十精锐卫兵这时候才真正用上,对我张弓拉箭,把我们包围在中间。 谌辛焕撑着伞缓步走近,一贯笑着的风度儒雅姿态,“做戏做全套,对吗覃公子?” 不可能就这样简单。 首先,我不认为尹辗会为了赎我,主动打破冰阂来与谌辛焕交涉谈判。即使他派人来谈,我告诉谌辛焕让他转告那人,除非尹辗自己来才有得谈。多半他也就会采取点别的措施,不择手段的,或者构陷诬害向他施压,或者再劫一次王府,再或者干脆让他撕票。 其次,他凭何不怀疑其中有诈,怀疑是我破釜沉舟,诱敌深入的苦rou计。如果他认为凭我的能力可以自己逃脱,但我却没有逃脱,他会用一些方法逼我不得不放弃演戏。 我猜对了,是第二种。 被关起来绝食的第三天,谌辛焕端着碗饭进来,“还是不打算吃?” 我摇头,不能吃。饿得两眼发花,头脑发昏,狼狈地靠坐在墙边,但是不能吃。 “你对自己太狠。”他叹口气,把饭放在门边,“王府的那点损失我便不与你计较了。” “尹辗的人来没来?”我问。 “来了。”他说,“跟你想的一样。” 事情发生后的第二天下午,白色的那位季司大人就带着人出现在王府,我是后来才知道,他们一黑一白,椎史和季司,两大暗使之首,从前一个跟着我,一个跟着颐殊,掌控着我们的行踪。我只知道有椎史,不知有季司,这就是我屡屡尝试送她出逃失败的原因。 做交易时,我告诉他,不要再让季司跟着她,他同意了。“她跑不掉,跟不跟着又有什么关系呢?”说完他看向我,“不信你可以再试。” 谌辛焕道:“敝府昨晚是发生了一点意外,小贼入侵,现下已经控制住了,不知此事跟尹大人有什么联系,何需大人亲自照拂?如若不是来关心本王,要替本王审讯用刑,出这口恶气,又何必将手伸得这么长?” “王爷哪里的话,”白鬼道,“咱家今天对那小贼,覃隐生还是翡玉公子的没有兴趣,不是冲他而来的,随王爷高兴,爱怎么处置怎么处置。只是有消息听说,睿顼王府包庇人祸,私通逆犯,窝藏谋逆罪人崇任东,特来清理人户,也好还王爷一个清白。” 谌辛焕笑道:“崇任东不是死了吗?” 白鬼命王府下人将昨晚事件的所有尸体抬出来,摆在庭院里,十几副担架,盖着白布。其余人全都站在院子里。白鬼看完了活着的人,又看死尸。白布掀开,所有面孔一眼扫过去,没有他想找的。白鬼道,“听闻有些武林高手可以憋住一刻钟不喘气,你们一人盯一个,给我盯好了,盯一柱香的时间,我看有没有人能憋住。” 一柱香后,盯死尸的人跟他呈报,通通说没有问题。白鬼冷冷地看着谌辛焕,谌辛焕拱手作揖笑而送客。 尹辗听了这件事,问白鬼季司,“你带过去多少人?”白鬼答二十五人。尹辗问,“盯尸体多少人?”白鬼答约莫十二人。尹辗问,“剩下多少人?”他不确定了,“……十三人?”尹辗淡然地下了结论,“走的时候一定是二十五人。” - “这样,他就会亲自来吗?”谌辛焕挨门边坐下,问我道。 我也不知道。更多的像是一场赌局。 赌赢了,我就是人物两全,平安归去。赌输了,谌辛焕要掩盖串通之事,只能把我杀了,把戏收场,抹掉证据。 赌局的事,输了只能愿赌服输,谌辛焕不会下不去手。我闭上眼睛,靠坐在墙边问他,“你和尹辗因为什么吵架,十年不说话?” “我骂他是野种。” “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他娓娓道来,十年前他跟尹辗,是名动玦城的两家世家公子。谌辛焕不必说,继承皇家的姓氏,皇帝宗亲里最受仰仗倚赖的旁支,与皇帝嫡系子孙间互相联姻,不断加强这种血脉连结,他的家族自谌氏在位以来,不是丞相就是大臣,权倾朝野,谌辛焕在这样的家族出生,集皇帝以下最好的天命于一身,天之骄子,被寄予厚望,是要全力辅佐皇帝的人。 固然他不负厚望,聪颖早慧,有勇有谋,尹家有位少爷却处处与其针锋相对,或者不是他故意要作对,只是太过拔尖的两个人总不免要被旁人拿来比较。尹家没有那么深厚的家族渊源,原本是二等门第破落贵族,后来才慢慢发迹好了起来,谌辛焕时常听人说,尹辗算个什么,他这样的家世怎么配拿来跟他比较。久而久之他自己也这样认为,直到他见到对方,发现,的确是一个可以与之一较高下的人。 他们当时在最好的书院念书,分别师从两位大学士,这两位大学士不对付,不仅学术上不对付,性格上,生活上都不对付。照理说,老师之间的争斗,波及不到学生身上,波及到也只不过学堂上吵吵架,互相扔石子,在老师面前做做样子,私底下该蹴鞠蹴鞠,打马球的打马球,都是鲜衣怒马的少年,男生间没有深仇大恨,急眼了打一架,转头就没事。 谌辛焕见到的尹辗,小小年纪,隐忍,沉默,说话温温柔柔,目光沉缓稳重。他自己呢,说话铿锵有力,目光神采奕奕,带头打马球蹴鞠,组织比赛练武,在男生中人气极高。人人都夸睿顼小王爷领兵打仗,将相王侯之才,可他却听说,尹辗在掷箸投湖许愿的筷子上写“帝业”,被同学传出来小声嘲笑。他们看不起尹辗的原因其实无它,尹辗是捡来的。 一个捡来的养子,连庶子都比不上,地位比最下等的奴隶生的主人家小孩还不如,是最低级的存在,可是这样一个人,却可以做到让大学士交耳称赞,赞不绝口。谌辛焕跟他称不上朋友,但绝不是敌人,或者单纯的对手,还颇有几分欣赏在。 - 有一次,半夜他起来小解,见一人光着裤腿在湖中划拉,那人便是尹辗,他觉得甚是好奇,就站在湖边看了一会儿。书院山上的后湖不算深也不算浅,但也不大,找一根筷子不能说找不到,但难度不小。尹辗知道他在看,冷声道,“不要告诉太傅太师,条件我都答应你。” 夏天蚊子多,湖里还有蚂蝗,不时就见尹辗双手在空中一拍,或拍胳膊小臂。谌辛焕脱了鞋子,挽起裤脚,就跳入湖中,一脚提一腿泥。尹辗呆愣愣地看着他走近,谌辛焕十分豪迈义气地拍拍胸膛,“我跟你一起找,快一些。” 找了半晌毫无所获,谌辛焕道,“你等着。”说完跳出湖中,跑了出去。尹辗站在那里等他,漫长的等待时间,孤伶伶的一个人站着,好像被抛弃了。这是常有的事,他想。又想他会不会去告状了,领着太傅太师过来。或是去找别人来围观嘲笑他,即使他找人帮忙,他先前告诉他替他保密,也是阴阳怪气地嘲笑他,顺便展现自己的好心热肠罢了。 他自己找了一会儿,谌辛焕回来了,拿着一块大铁石。他说,“咱们学院的筷子跟别的木筷不一样,筷子中央有磁石,这是磁母,可以将筷子吸起来,你看。”他拿着铁石在湖中晃了一晃,吸起来好几根筷子,“这里面有你要找的吗?” 尹辗找到了那根筷子,削掉了上面的字,将筷子掰成两段,扔掉走了。谌辛焕叫住他,他回头道,“你有什么要的,只要不是太过分的,条件你提。” 谌辛焕想了想,将那根筷子一分为二,“你以后每天晚上来陪我读书练武吧,一个时辰。以这半根筷子为誓,一诺千金。” 就这样过了两年,再有一年之后,就要中正官选任去朝廷做官,书院每年有一到两位特别优秀的学子,有职位是为其而留,不仅位高及第,对学院,对家族都是一种荣耀。谌辛焕与尹辗是最有希望拿到这个位置的。尹辗无所谓,他每日照常读书习武,陪谌辛焕读书习武,蹴鞠马球,闲时坐在窗边看花。谌辛焕因为家里的压力,必须也必然拿到那个职位。 谌辛焕问他,要不要提拔他做他的副任。本来是开玩笑似地,尹辗回,你的家里施舍你,我不需要你施舍。一下把他刺激到了。后来书院两大学士帮派打起来,谌辛焕跟尹辗打得撕衣赤肩,不知怎地,脑子糊涂了,气到口不择言,骂他是没人要的野种。 “你知道的,这两个字在尹辗这里是禁忌。”他靠在门边苦笑一声,“凡是说他这两个字的人,都被他杀光了。” “但你是例外。” 我隐隐觉得希望有曙光。 既然有一次例外,那就能为他再开一次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