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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魔女的初遇

    

与魔女的初遇



    “mama……”

    夜晚的墓地森冷凄清,魍魉横行,但比住满了活人的孤儿院更让约翰感到安心。在他翻出围墙跑到这片坟场时,他就没想过活着回去。

    桦树区的墓地管理员领着一份微薄的工资,懒得费劲打理这处只有穷人的埋骨处。这个跛脚的老头今晚抱着酒瓶,躺倒在他四面漏风的破房子里呼呼大睡。

    更何况荒草丛比约翰还高,即使醒着他也看不见什么半夜悄悄闯进墓地的小孩儿。

    约翰四下张望,一些墓碑前还放着报纸包的花,一些则碎得只留下基座,等着墓地满员后被清理出去腾地方。

    他发现了一座磨损得没了文字却依然完好的石碑,总算停下脚步,坐在它旁边靠着冰冷的石头轻轻啜泣:

    “mama……”

    生活怎会如此?

    若我生来就是为了受苦,你又为何要将我产下?

    害得你也没过上一天好日子。

    “这不是你mama。”

    一个沙哑却尖细的声音响起,约翰吓了一跳,却因坐了太久无法动弹,

    他今天没吃饭,来到这里已经花光了所有力气。

    “贝伦·穆勒小姐,”约翰的视野中,一个笼罩在黑纱中的女人立在面前,她颜色斑驳而骨节分明的手抚摸着墓碑,身上的礼裙被虫蛀满孔洞,有风穿梭其中沙沙作响,“长眠于此,并被世人遗忘。她死于风寒,从未生育。”

    这个人是死神吗?约翰迷迷糊糊地想,细声回答她:“我的mama没有墓碑,我没有钱安葬她。”

    她被扔在了城外的乱葬岗,约翰曾有一次溜出打磨零件的工坊去找她,却只混了一身血泥,回来被孤儿院院长打了个半死。

    “所以你就随便认妈?”“死神”哼了一声,“小子,你不知道墓地的传闻吗,半夜来这里找死?”

    每一片墓地都有相似又不同的故事,不知道死神问的又是哪一个。他搬来这个街区不久,孩子们哪会和他分享这种刺激的消息。

    死神见他不回答,不耐烦地掀起面纱,底下是嗜人的狞笑:

    “这片墓地有魔女徘徊,会在深夜翻找死人的尸骨,带回去熬药。若你惊扰了她的好事,你也会成为她的原材料。”

    死神唱歌一般说道,她半边经过火燎的脸皮不规则缩紧,像是深红的地图。作为中心城邦的眼睛是无光的灰白色,完好的那一只鲜红如血月。

    这张面孔上光洁的部分把衰败衬得更刺目,就算白日里大人见了恐怕都会吓瘫在地。

    但约翰退无可退,气若游丝地问:“您是魔女吗?”

    我这样瘦弱的小孩,也合您胃口吗?

    魔女顿时变得了无生趣,放下面纱:“不是。丁香的季节已经过了,颠茄长在南边的林子里,这里什么也没有,我只是个喜爱夜间散步的闲人。”

    她似乎觉得自己的话很好笑,怪异的气音飘荡在空气中:“像你一样。”

    约翰说:“祝您有个美好的夜晚。”

    女人听出他隐含的逐客信号,反而起了兴趣:“小子,起来,和我走走。”

    约翰一动不动。

    女人拎起他的胳膊把他拽了起来,这个女人力气奇大无比,他无法反抗。

    走了两步,发现约翰全仰仗她拖拽,女人停住脚步蹲下身,裙摆像铲子一样把地面的砂土推开。

    她从不知缝在哪的暗兜里摸出两块黑糊糊的东西,塞进约翰嘴里。

    很甜。

    约翰没吃过比这更甜的东西,他都来不及细细品尝,化开的糖果就流入了喉管。

    “巧克力。”女人又摸出两颗,这次扔进自己嘴里,“你要是能让我开心,待会儿我给你一盒。”

    死的想法被甜味盖过,约翰踉跄着跟上她。

    “你妈怎么了?”

    “……”女人是个不合适的倾诉对象,但为了巧克力,约翰还是开口了,“得病死了。”

    “什么病?”

    “不知道,我们请不起医生,周围人说是天谴。”

    女人冷笑了一声:“天谴。”

    她们沉默地绕过几个十字架,女人的长靴踩烂了地上啤酒瓶的碎玻璃,嘎吱作响。

    “女士,您要带我去哪儿?”

    “你还关心这个?”女人怪腔怪调地嘲讽道,“你不是想去六尺之下见你mama吗?”

    丁点大的孩子,一时冲动跑了出来,现在却没了勇气去死:“不……我、我还想活着。”

    “晚了。”女人笑声阴测测的,“你长得太漂亮,我一看就喜欢。我要把你做成人皮偶,装饰在床头。”

    约翰试着挣扎,女人的手却如铁钳,他很快就放弃了:“女士,那在我死前您能告诉我您的姓名吗?”

    “加奈塔,”风吹开她的面纱,那只石榴石般的眼睛转过来瞥了他一眼,“没有姓氏。”

    约翰心中生出一丝亲切:“我也没有。”

    女人露齿一笑,满是恶劣:“你知道你为什么是个这么可悲的小孩吗?”

    “因为我是个野种?”

    “因为你爹是个杂种。”

    约翰不由笑了,第一次,被责怪的不是mama,而是一个素昧平生的男人。

    “您的父亲也是吗?”

    “都是。”加奈塔踢开一块挡路的石头,“你长大后说不定也是。”

    “我能长大吗?”

    “我这样的不也长大了?”加奈塔摘下面纱,一手按在自己损毁的脸上,一手抚摸约翰的脸庞。

    柔软,细腻,这个孩子长得像天使一样。

    像小时候的她一样。

    约翰闭上眼,女人布满伤痕的手很粗糙,比mama临终时还要粗糙,很久没有人会这样抚摸他了:“加奈塔女士,若被您做成玩偶,您会一直疼爱我吗?”

    加奈塔放下手:“不会,玩两天就腻了。”

    “那还是活着的我更有意思吧?”约翰抓住她褴褛的礼服,像是攀上一棵巨木,“女士,教教我,我想要成为您一样的大人。”

    “我为什么要帮你?”

    “我未来的一切都是属于您的。”约翰捧起她的手,贴上自己柔软的脸庞,“您就当作是投资。”

    加奈塔抽回手,掏出一盒吃了大半的巧克力放到约翰头顶:“滑头小鬼。可以,若我想见你,会在被你当作mama的贝伦小姐墓前放一枝花,见到花的第二日晚九点你在这等我。”

    他和魔女的交易从此开始。

    *

    “约翰少爷,请下车吧。”

    “谢谢你。”

    仆人接过他轻飘飘的手提箱,走在他身前,身后雕花铁门缓缓合上。

    约翰唇角维持着谦逊得体的笑,随这个男仆走入宅邸大门。

    “约翰吗?”一个头发掺了白丝、面庞消瘦却仍留着风流痕迹的男人从楼梯上下来,目光冰冷,态度热情,“欢迎你,我的儿子。”

    “父亲。”约翰忍住不适,由着这个男人把自己拥入怀中,“这一切是真的吗?”

    “当然。”弗格斯拍着他的后背,“你长得真美,像你的母亲一样。”

    你又记得我mama吗?约翰腼腆地笑着:“我更希望能与父亲多几分相似。”

    他蹩脚的恭维匹配得上他的成长经历,弗格斯哈哈一笑,接受了便宜儿子的赞美:“你的房间已经准备好了,虽然你肯定更想休息,但随我来吧,我要把你未来的家人介绍给你。”

    “当然,我也想先与大家问好。”

    客厅深绿色的古董沙发上坐着一位穿淡粉茶歇裙的妇人,窗边的女子则年轻一些,乳白色的长裙外披着一件蕾丝罩衫。随着约翰走入客厅,她们等了两秒后才侧过头来,却在看清这个年轻人时难掩诧异。

    她们以为会看到一个粗鄙的、野蛮的乡下人,但约翰太漂亮了,一身垃圾也无法掩盖他出众的容貌。他只是穿着一件打了补丁的呢子大衣,里面是粗布马甲和洗得起了毛边的衬衫,靴子也有修补的痕迹,却像是一位乔装打扮后来体验人间的王子。

    他的睫毛长过鸢尾花蕊,却盖不住海蓝宝一样明亮的眼眸,嘴唇饱满红润得恰到好处,脸庞线条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模糊了性别的边界。

    随他走动,那束被黑色发带固定的柔软卷发微微摆动,让人想起刚出栏的小马驹。妇人们屏住呼吸,直到他走近自己才找回了理智,纷纷别开眼。

    弗格斯全当没看到妻女的失仪,高声介绍:“尤利娅,恩雅,这是我们的新家庭成员,我的小约翰。”

    小约翰。被这样叫让约翰头皮发麻,他局促地握紧双手,看向两位妇人:“雪莱夫人、雪莱小姐,你们好。”

    “多见外啊。”弗格斯不满地纠正,“这是你的mama与jiejie。”

    约翰能看到,“jiejie”皱起了眉,“mama”则挂上了勉强的笑。

    尤利娅从沙发上起身,拍了拍约翰的手背:“现在开始这里就是你的家了,约翰,叫我母亲吧。”

    带着三分畏怯,三分羞赧,约翰轻轻开口:“母亲。”

    “jiejie”直接越过他走出了客厅,在约翰身侧卷起一阵香风。

    “恩雅!”弗格斯按捺住怒气高喊了一声,但女儿脚步不停,仿佛刚弄丢了耳朵。

    “真是……”弗格斯用手杖在木地板上重重敲了两下,转为安抚约翰,“抱歉,她刚失去了弟弟,情绪有些失落。”

    “我明白的。”约翰垂下眼,“要是我能代替已故的雪莱少爷让jiejie得到安慰就好了。”

    尤利娅的笑容一僵。

    弗格斯却十分满意:“你也是‘雪莱少爷’了。好了,该见的人你都见了,赶紧回屋歇息,换下这身不像样的衣服吧,晚餐时再见。”

    约翰低声道别,随仆人来到了三楼他所得到的房间。

    这个房间几乎有孤儿院的三个宿舍那么大,占据一整面墙的落地窗让房间采光极好,家具上的鎏金装饰在这个午后熠熠生辉。床头柜与书桌上都摆了刚采下来的奶黄色月季,屋里还飘着淡淡的熏香,约翰仔细分辨,并没有毒物混在其中。

    等仆人退出房中,约翰锁好门,踢掉鞋子放肆地躺倒在床上。羽毛被过分的柔软让他差点以为床上有什么陷阱要吃了他。

    “哈哈……哈哈哈。”

    没了旁人,约翰用克制的音量宣泄心中的痛快,嘴角的谦卑全化作嘲弄。

    “约翰·雪莱……”他喃喃着自己的新名字,“难听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