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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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贵嫔总算找到李承平的时候,最小的皇子正对着一盒子蚕看得津津有味,宜贵嫔看着那些肥白蠕动的东西只觉得恶心,结果李承平一看到自己母妃来,还站起来要端给人看,连忙叫宜贵嫔呵止住了,三皇子霜打的茄子一般焉了。于是宜贵嫔又忍着恶心探头去往,违心的夸了夸自己儿子养得好。那些蚕虫趴在桑叶上,蛀出一个个孔洞。 我记得宫里没有桑树,你叫谁给你摘的这些桑叶? 三皇子用手抚摸着那微凉的触感,宜贵嫔不由得又退后两步,然后听见李承平高兴地说二哥今天进宫,他给我带的。 宜贵嫔方寸大乱,掀翻了蚕盘去捉自己的儿子。李承平的宝贝顿时掉在地上,他心痛不已,本要跪下去捞,听见宜贵嫔此时牙齿颤得咯咯作响,顿时脊背再弯不下去。他小声地说二哥一直都对我不错。 宜贵嫔说他对宫中的人具是进退有度,怎么就你一个蠢货徒手去摸了他的陷阱。 李承平被骂的一缩脖子,眼角就要带泪,说不是这样的,前两天,前两天二哥欠了我一对鹦鹉,我想要这个,他才补给我。 李承平所言非虚,两天前他确实看见李承泽穿一身翡翠色,站在后花园,正逗弄着一对金丝笼里的鹦鹉,李承平像是着迷一样跑过去看他二哥,然后看鹦鹉。小心翼翼问二哥,哪来的鹦鹉? 李承泽淡淡地说赏的,看李承平依旧站着不动,他才刮出笑来,提着鸟笼蹲下给李承平拿出那一对鹦鹉出来,他二哥将鹦鹉塞到他手指上,小鸟怯怯地站着,在他手上的鸦雀无声,在李承泽手上的倒是叽啾不停。李承平讷讷地问李承泽,二哥,我的怎么不叫呀? 李承泽说你怕它,它自然就不叫了。 只是不通人性的牲畜,为何怕我。 李承泽捏开那只小鸟的翅膀,叫李承平看见底下被齐根剪断的飞羽,剪的太短也一并剪断了羽管,现在露着丝丝血色。那翅膀被展开,平铺在他二哥腕上,羽管血色接着李承泽蓝紫色的血管,淹没在袖子里,李承平看了一眼,便逼自己专心去看那只小鸟。 它先前扑了宫里的贵人,就被剪了翅膀,现在它抓着你你又觉得痛,它当然怕自己脚趾也被一一剪掉。 李承平嗫嚅着说我才不会因为小鸟抓痛我就剪了它的爪子。 李承泽将自己手上那只送回鸟笼里,但没关上门,那门正对着李承平,像上朝时候的金銮殿。而李承平手心里躺着一只小鸟,高热,呼吸间胸脯震颤,他只需要一合掌就能压死它。 李承泽问他,三弟想要这一对鹦鹉? 李承平重重点头下去,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又问他二哥,这一对是雄鸟还是雌鸟?李承泽闻言又伸出手指逗弄了一下,长长得嗯了一声,这一声意味深长,是好是坏是思索,李承平都没听出来。然后李承泽说看不大出来,这鸟是赏给母妃的,她没同我说。 李承平眨眨眼,赏给贵妃的鸟,二哥可以直接给我吗? 李承泽明知故问,说你以为是赏给我的?李承平心神震荡,只好去看自己脚尖,额上被李承泽轻轻点了一下,接着他手里一重,那鸟笼坠在他手上。李承泽说你装得火候还不到。若是真要藏拙,就该一副玩物丧志,混吃等死的样子。 李承平自知失言,三两招被他二哥骗出了真心,心跳的比那一笼子小鸟振翅还快。但李承泽看起来没什么想法,李承平心想还不如他对自己恶毒地笑笑,然后对自己耳边说要不要你二哥我去太子面前告个黑状?他拎着一个鸟笼,心神不宁地到自己宫里,仆从高高兴兴地给他挂在门沿。 当晚李承平一夜难眠,直到那笼不安到不停啼叫的鹦鹉闭上了嘴,他才合上眼入睡。第二天他起来,门口跪了一地丫鬟太监请罪,说昨日的两只鹦鹉被药死了。 李承平拿来笼子,里面带着两只死鹦鹉在宫里闲逛,平日里二哥不常来,来了也难见到,但他总觉得今天二哥会在这等他。等他漫无目的地逛了两刻钟,果然看到李承泽正拢着袖子同自己的门客说什么,看到李承平一路小跑过来,挥手将人遣散了。 二哥,你送我的鸟隔夜就死了。 李承泽对着两只僵死的鸟笑了一笑,说不通人性但懂人言的玩意儿,死了也无妨。只是昨日是二哥的错,不应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给你。 李承平知道玩物丧志的人这时候应该顺坡下驴,开始装成无辜的小孩委屈,他脑袋里想着一回事,心倒是挤上喉咙,擅自给他开了口:是二哥的错,二哥要赔我。 李承泽手指点着额角。四目相对,李承平燃起的那点勇气又熄灭了,李承泽的声音像刀一样剖开黏腻的沉默,问三弟想要什么。 李承平左顾而又言它,说想要一种翠色的蝴蝶养在后花园里,李承泽想了又想,说那东西不好捉,捉来就死了。从毛虫开始养又有毒性,怕也是进不了后宫。 李承平正要顺着这话滚下来,就听见他二哥说养蚕怎么样,成茧后交给宫里的绣娘烫死抽丝就是了,还能给你母妃绣个扇面。李承平脑子也咕噜噜转,二哥的话术太厉害,他顺着往下走,一路连滚带爬就要掉进无底洞。李承平小心地放下鸟笼,捏着二哥的袖角撒娇,说结茧了就不能继续吗。李承泽的袖角是冷的,一片丝滑的绸布,李承平抓也抓不住,就听见李承泽轻柔地说三弟,那茧变成蛾子可不好看,你要是非得养,日后闹了蛾灾还得来怪二哥。 李承平不吱声,这片刻太难得,他像是普通弟弟一样对着自己亲哥哥无理取闹,李承泽像是逢场作戏,因为李承平觉得他不应当知道怎么和一个弟弟共处,才和太子闹到不死不休,但他又觉得这片刻是真的,是仲夏一场急夜雨,早上起来日光正盛,没有半点雨云,但李承平就是能嗅到空气里那点泥土的腥味。 李承泽对他妥协了,说三弟真的想要,二哥到时候一道给你锦囊妙计就是,等宜贵妃追着你打的时候你再拿出来看。 回到剑拔弩张的此刻,李承平顿时想拿出来看李承泽给他留了什么办法,但那些幼蚕还在地上爬来爬去,连丝也吐不出来,他觉得二哥必然不是为此刻想的办法,要是现在和自己母妃说,那么一个锦囊也保不住。他正要开口,看见宜贵嫔竟是蹲下,颤着手替他捡起来那些桑叶,李承平一个激灵,也跪过去小心地将那些柔软无害的幼虫拢回养蚕的大竹盘上。 宜贵嫔问他,你可知道太子殿下是怎么断了一根手指的。 太子殿下的手指似乎旧伤未愈? 范闲家宴前后仔细打量了遍太子,依旧是那副藏拙的傻样,区别就是李承泽抱病没来,于是家宴上少了盘土豆丝。他这辈子到真和李承泽做了君子之交,李承乾先前问他为什么二哥缺席,范闲差点脱口而出雨露期,但这话太暧昧,几乎是咬牙切齿立刻把这话咽下去了,等他再抬头就看见李承乾面上难得露出挖苦神色。他俩食不知味地被敲打半天,临了还带了两句李承泽,庆帝赐了菜叫范闲给他带去,范闲堂堂提司,被叫去跑腿倒是心甘情愿,在离席后偷偷掀开看了一眼,看见盘子上托着两块点心,他都替李承泽噎得慌。小范提司一松手,食盒盖子啪地落回去,露出一张太子端正的脸,神情也端正,和八股一般让人觉得无趣,从开头八个字就能一锤定音,然后太子也对范闲笑。 范闲说太子殿下是遇到了什么喜事,臣在此恭贺殿下。 太子转着尾戒,露出下面发白的陈旧疤痕,范闲一眼看出那并不是一个伤口,太子殿下的小指是真的从他身上完整地掉下去过,恐怕是废了不少神医圣手才给接上。 太子说我笑范提司自作多情。 范闲说哦,这自作多情从何说起? 你想从二哥身上得到的,和他实际上是两个人,那么你所求何物呢?此刻身在宫中,即便是再世为人的范闲也浅浅出了一身冷汗,他刚拱手,就被太子虚虚扶起,他打量着自己一根手指,说皇室出了地坤——但哪有地坤将天乾太子逼成这样,难道小范大人不想听听? 宜贵嫔对着桑蚕盘说在你出生前,二殿下还当天乾养着的时候,他当时也同太子殿下亲密无间,当时太子约莫也就是你现在的年岁。年龄相仿,手足之情……直到二殿下瞄着皇位,而太子殿下出手害了他。 这是我欠我二哥的,现在这笔债已经一笔勾销。太子伸开自己的手掌,那根小指血液不如其他的流畅,露出一种浅淡的青白色。我试着杀他一次,一击不中,我就再没有那个机会。 宜贵嫔说太子遣散众人,试图将二殿下溺毙,但最后他一步一爬,寒冬腊月半背着几乎没有生息的二殿下一路拖到太医院,求大家救救他二哥。 太子说我当时被父皇罚跪,我母妃整日担心我太子坐不稳当,但我内心空空,十分平静,二哥醒的时候我也在他面前,他当时很厌烦地看了我一眼,那一眼让我觉得死到临头。 宜贵嫔说太子当时患了癔症,希望能与他二哥重归于好,陛下因为太子恳切不予多罚,但谁也没想到陛下的意思,当时没能代表二殿下的意思。 太子说李承泽当时对我不厌其烦,他抛给我一把小刀,说你把你小指切下让我看看太子殿下有多情真意切,若你如此,臣与您的这恩怨就算了了。 宜贵嫔说半年之后,为了李承泽一句话,太子切下了自个的手指,当时屋外的下人太多,听到内间兄弟两个大逆不道的对话已经是心如肋骨,听到刀出鞘几乎是即刻跑了进去,没想到东宫太子心意坚定如此,他们进去就看见一截断指在李承泽手上。对方拿着袖子细细擦了,没让那手指落在地上,对着下人笑了笑说大惊小怪,左右有我一个皇子陪葬。把这根东西给太医院,现在还能接上。 李承乾脸色煞白,但依旧看着李承泽,他二哥对他说我有意伤害东宫龙体,恐是罪不容诛,太子殿下,我要是死了,我们这死结就算是解了呀。李承乾定定地看着他,迟钝的感情蜂拥而上,他福至心灵地意识到他二哥这不是抛出一个和解的由头,这就是让他心甘情愿地被他报复。皇后宫听闻此事,在太子出太医院前给了李承泽一个耳光,李承泽被扇地披头散发,依旧笑意盈盈地,说谢皇后娘娘体量。他的笑直到庆帝扯着淑贵妃一条胳膊,半拖半拽来到太医院门前才浅浅落下去,看到庆帝打量他,那笑竟是重新挂了起来。 庆帝心中一动,对皇后一宫下跪置若罔闻,等他往李承泽那走了两步,听到太医战战兢兢扶着太子出来谢罪,太子神色惨淡,对着庆帝就是一叩:儿臣糊涂。 皇后在这一句里哽咽出声,庆帝看到这跪着的半地宫人,最终只是神色晦暗地一挥手:二皇子身为地坤,残虐不仁,逐出宫外,许他另辟府居住,在府中自省半年。 李承泽跪下来,先落下的那个膝盖对着淑贵妃,接着才挪到庆帝方向,臣领旨。 事情就是如此,哪怕当年他犯了死罪,如今不还是全身而退,甚至能和东宫分庭抗礼——范提司。太子真心实意地笑了笑,带着一种风雨欲来的厚重,李承泽的病,你治不了病灶,终其一生只能看个症状,你甘愿如此? 宜贵嫔说完这些自行离去,徒留李承平一人架好那些层层叠叠的桑叶,二哥是捏在手上给他,捏了整整一把,李承平接来的时候是何等欢呼雀跃,哪怕袖子里轻轻一沉,他也顾不上。李承平看着那些在桑叶脉络间啃食的蚕虫,最终也只是动了动鼻子,湿漉漉的。 东风快要带来一场来自海上的大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