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旗 - 同人小说 - 【代号鸢|广诩】朽木生穗在线阅读 - 更新说明

更新说明

    由于一些众所周知的原因,我将不会在海棠继续更新《朽木》。我目前只写同人,但后续计划不止包括同人,没必要为了一些事,葬送我后续的计划。

    以下是关于这篇文章的一些问题与回答。

    Q1:后续的更新平台?

    A:请大家善用搜索引擎,我这里不方便说。

    Q2:会不会完结?

    A:会的。我对自己提出的要求是,每篇计划开始的文都写完,无论中途是否节奏崩盘。

    Q3:会不会因为这些事退圈?

    A:在目前的计划里,最起码还有一篇反乌托邦相关的中篇,我很期待它。我会写完所有想写的,然后再考虑之后的安排。

    创作不易,我不敢保证所有作者,但我自己的文字确实是在忙碌生活里,零碎时间中一点点挤出来的。目前能看到的文章,都是我删改了三版以后的成稿。所以,还请大家尊重创作者,不要乱发文包,也不要丢进AI里。我们已经吃着煤油了,难道精神上也要灌煤油吗?

    为了凑齐一千字,发一下已经写过的短篇

    [0]

    民间传说,世有灵泉,生死人而rou白骨,孩童饮泉啜水,延年益寿,老妪沐浴涤净,白鬓生黑,是谓返老还童。

    广陵王一目十行地看完了,啪地一声扣在桌面,说:“有点意思。”

    说这话的时候,她只动了唇,其余五官蜡封一样塑在原地,看不出一点“有意思”的迹象。身边的孩子瞟了她一眼,见她望过来,立刻正了视线。

    比起这小孩小偷小摸的动作,广陵王是光明正大地看了回去。她支了腮瞧着小孩。肌如冷玉的白面,浓墨重彩的五官,从侧面看,山根高高地立在面上,长睫半垂,面上栖了两处蛾翅般的影子。不止长相好,骨相也生得好。

    如果是别的小孩,她高低也要夸一句,长得真好看。

    但这是贾诩。

    安静了半天,小孩忍不住看过来了。对视,沉默,又对视,还沉默。广陵王蠕了半天嘴唇,憋出一句:“文和记得自己泡过温泉吗?”

    小孩——贾诩,很茫然地摇了摇头,眼神清澈得不像她记忆里的谋士。

    广陵王看着他,看了许久,久到小孩子脸都有些泛红了。她才笑道:“真有意思。”

    苦笑。

    [1]

    毒士来绣衣楼有段时日了,然而跟广陵王不对付,无论是安排蛾部的任务还是汇报工作,平和的交流最终都会演变为暗讽——独独贾诩对广陵王的,广陵王倒是四两拨千斤地转开话题。

    常常汇报结束,毒士被刺得笑容不稳,广陵王坐在一边不形于色。

    这日,广陵王又见了贾诩,二人话不投机,不多时双方面上都堆起假笑。一炷香烧到底,谋士跌跌撞撞起身,脸上是咬牙切齿的笑意,广陵王轻描淡写地说了句:“先生一路平安。”

    一角深紫的衣袍隐没在屏风后。她这才显露出疲态,任由自己思绪飘悠。

    常态,贾诩这人和她没几次正常交流。他们合作只是各取所需,只要有值钱的信息就可以继续这场交易,但……

    “但”后面几乎要触到隐晦的门扉。

    漫游的神思刹住了车。她往后靠,软洋洋地窝进隐囊。刚阖上眼,就听见屏风后一声重响,随了某些物件飞出去的杂音。

    有人在屏风后面,刺客!广陵王猛地弹起,捏住了身侧的匕首。不对,如果是刺客,怎么会发出那么大声响……不成熟的刺客?

    蹑手蹑脚接近屏风,她伏低重心,一眼瞄到五色锦屏风下的古绸缎绣了个人形阴影。并不高大,是能制服的身形。

    脚步轻巧地滑了出去,比脚步更轻巧的是匕首出窍的弧光,广陵王一挑手,匕首压在那人脖颈上。她低声道:“谁让你来的?”

    很轻易地,刺客被她一拽就带进了怀中,长发痒挠挠地掠过鼻尖,掌心下是滑腻到有些许不妥的触感……

    双方对视了一瞬。

    “先生……请您、请您松手。”陌生又熟悉的声音。

    熟稔的红眸,熟稔的长发,然而是陌生的身形。不过幼学之年的小孩子,瘦长的身子,薄薄的肌rou覆在漂亮的骨架上,长发散在光洁的背部。人是赤裸的,堪堪拿衣物遮住了自己的正面。广陵王的手臂横压过一整个胸口,手掌捉住了肩膀——当然也是赤裸的。

    迟疑地转了匕首的刃,广陵王道:“你是,贾诩先生的……孩子?”

    怀里的孩子抬起头,瞠大了眼:“能请您先松手吗?”

    压得很镇静的语调,然而稍微有些抖——这种克制也是熟悉的。熟悉又陌生的人……压下丛生的疑窦,广陵王一只手松了紧箍,一只手还停在一边,给了个宽松空间。

    还没她胸口高的小孩子急切地把衣物往身上套。啪嗒一声,宽边金腰链掉在了地上,刚套上的直裾袍又散了。一大片浓脂腻粉似的肌肤。

    圈了小孩的一只手,广陵王替他拢上衣服。装作没看到小孩红到要烧起来的脸色,她和声细语地说道:“是不是哪个婢子带错路了?这里离大家平常聚着玩的小院还有些距离,我带你去吧。”

    “谢谢先生。这些小事就不必劳烦先生了,学生自己去找就是了。”小孩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

    藏起匕首,广陵王笑微微地点了头。小孩腰背挺直,身姿凛凛,不紧不慢地往前走,根本瞧不出他才被人拿着刀威胁过。

    脚步一挪,半个鞋履踏出了书房的门槛。他几乎要离开了书房。然而广陵王从背后喊道:“文和。”

    下意识地应了声,随后,小孩——贾诩的身影迟滞了。广陵王几步赶上前:“果然是文和。”

    “……你跑什么!”

    呼喊和脚步声从书房处卷来,渐渐地越滚越近,洒扫的婢女们抬起头,就见到他们的殿下难得脸上有些失态。她一边喊着什么,一边做手势,声音动作在急奔中变了形。

    一团紫色的身影从身旁掠过,茫然的婢女们这才听到广陵王的声音。

    “快帮我——抓住他!”

    众人七手八脚地朝那个身影捉,人太多太杂,手臂胳膊小腿在混乱中全打了架。扑通扑通几声,王府的人像骨牌一样接二连三地被绊倒了。

    鸡飞狗跳的一个下午。

    [2]

    “嗯……”

    掌心的脚瑟缩了下,随后被广陵王轻轻地捧了回来。她把小孩的脚搁在膝盖上,伸手去拿伤药:“没鞋子还跑那么快,现在知道痛了?”

    “诩自己来就好,不用劳烦殿下。”小贾诩闷声闷气地说道。

    “先生是一点都不记得长大后的事了?”没接茬,广陵王把衾被往下扯了扯,遮住他的膝盖,低头拣出小孩脚掌里的碎木屑。

    摇了摇头,小孩一句话都没说,垂了眉眼。身边总有不安分的目光,广陵王瞥了眼小孩,果然见到他在长发的遮掩下悄悄地打量自己。双方对视,视线一触即走。

    哦,没信她的话。也是,谁会相信拿刀对着自己的人。广陵王暗中笑了下。

    王府的侍卫花了点功夫才捉到小贾诩。小孩身形小,人又伶俐,时而在人群间穿梭,时而借着东西遮挡逃去别处,最后能捉到是因为他不熟悉地形,走进了死路。侍卫们逼近时,小孩是整个的眼眶通红,眼神狠辣地像要咬下人的血rou——显然丢了长大后的记忆。

    为了把这个警惕心重的小贾诩带回书房,她禀退了一干侍卫,千骗万哄才把他抱进怀里——头上还罩了亲王袍。可想而知是怎么个荒谬场景。

    她是真心实意地讲了自己的推论。毕竟没什么好藏的,丢一个有用的谋士,多一个懵懂的小儿,怎么算都不是划算事。这小孩听着,口头上是一句都不说,眼神里全是不信赖的质疑。

    这样地麻烦,这样地……广陵王挑了眼看向小孩。手心里的脚又躲了下,她笑了笑,把小孩的脚缠了圈棉布,塞进衾被里。

    “先生不记得自己的事了,那大概也不记得自己住在何处,要是不嫌弃的话,不如今晚就在广陵王府下榻吧。”

    “唔……”

    “先生是有什么想说的?”

    “照殿下的说法,诩有自己的府邸,总叨扰殿下实在不妥,不如让诩回府歇息吧。”

    噗嗤地笑出了声,广陵王整理了身上的衣物,笑道:“不是本王不想让先生回去,只是先生从不告诉本王住在何处,我既不知道先生府邸的住处,又不知道先生的仆役在何处。先生还记得的话,本王倒是能差人送你回府。”

    一段较长的沉默,屋外的光渐次地减薄了。红日傍了远处的山脊沉沉地往下掉,晴空的云彩里织了几缕星月的针线,已经是暮色四合的时间了。

    广陵王说道:“文和腿脚伤了,走动也不方便,今晚就睡这吧,之后的事之后再想办法。”

    披了王袍往外走,刚转到屏风处,广陵王旋身回了书房。小孩吓了一跳,手上刚藏起的东西漏了个尖,寒光一闪,是块碎裂的瓷片。

    当没看到那块瓷片,广陵王道:“忘说了,我今晚和你一起睡。”

    顶着小贾诩震惊的眼神,广陵王又道:“你先睡,我批完公文再过来,有事就叫婢女。”

    吹灭了烛火,广陵王合衣睡下。枕边人睡姿端正,呼吸平整,长睫起起落落。在假寐。她偏了头去看贾诩,黑暗里,两个人的目光撞上了。

    啪地一下闭紧了眼,小贾诩往床榻边沿挪了挪,挪着挪着,被一只手捞了回来。广陵王笑道:“再挪就要掉下去了。”

    “殿下。”小贾诩闭着眼轻声道,“只有这一晚,诩想独拥衾枕。”

    “睡不着?不应该啊,你上次跟我睡的时候还好好地。”

    “……!”

    在小孩混乱惊骇的眼神,广陵王起身拨了拨香炉。蕙草被取出,香饼塞入炉腹,昏黑的书房内,几粒火星子蹦了蹦,随后是悠远的沉香。雁回首的颈衔了鱼脊,烟气辗转,溜回了鱼腹。广陵王倚了那身清幽香气合身躺下。

    “睡吧,现在没有烟气了。”

    “殿下……”小孩的声音轻而又轻,“我们、是什么……关系,为什么……”

    余下的话音吞没在渐浅的呼吸声里,他的睫毛一低一点地,终于是阖在了面上。安神香起作用了。拨了一只手,把小孩的肩膀藏进单被中,广陵王也合上眼。

    思绪在寂静里翻腾。

    在这间书房里,贾诩跟她谈完事情后,变成了小孩子。十岁左右的小孩子,十岁……该是进入辟雍学宫的年龄了,但贾诩是比另外两人迟了几年才入学……看样子,这应该是西凉时期的贾诩……

    西凉的贾诩,那是她没接触过的贾诩……思想的断章残片与她劈面相迎,广陵王急忙拽回思绪。

    究竟是贾诩变成了小孩,还是小孩时期的贾诩来到了广陵?如果是前者,她该怎么做才能让他回归正常,如果是后者,那作为谋士的贾诩又去了哪里?不管是哪一个,她都不能让人知道贾诩成了小孩……他的仇敌……会招来麻烦……

    满屋子游荡的心绪也沉入安神香。阑珊灯火远了矮了,消入安宁。一切沉寂,屋内全然静谧无声。

    那样的宁静里,纸片綷縩的沙沙声都能成为割破沉默的刀刃。……沙沙声。广陵王睁开一条眼缝。

    先是往旁边看,小孩没醒,再往头顶看,空无一物。视线溜了一圈,见到书笈边爬了个心纸君。

    飘飘悠悠地,无人看管的心纸君脚一滑,从床头几案飘到了床尾罗帷。扁薄的纸片勾在幔上,它挣扎了片刻,才摔进床榻。

    小小的纸片起初是一瘸一拐地走着,后来渐渐走地快了点,但也是花了小半个时辰才到达床头。

    绕过广陵王,躲过小孩的鼻息,心纸君趴到了小孩耳边,轻又小的纸手摸住了小孩的耳朵。刚发出一点音,一阵风卷来,心纸君急忙捏住小孩的头发,然而身体还是乘着风腾空了。

    他趔趔趄趄地挣着,拿拐杖往下戳,戳了个空。他被提到半空了。

    一双清明的眼睛盯着它,心纸君不动了,软了力道吊在广陵王的手指上。

    含笑的气流吹起了心纸君:“先生,你在里面吧。”

    “先生。”

    很轻很轻地叫了几声,心纸君只是一动不动,一张普通的薄纸片般没有生气。

    蹑手蹑脚起身,提溜着心纸君,望了眼床上的小孩——还睡着——广陵王离开了书房。

    “适可而止……别摸了!广陵王!”

    抬手挡住心纸君的拐杖,广陵王笑微微地凑近了心纸君说道:“本王还以为是心纸君中了邪,万不得已才试图用阳气赶走邪祟。没想到先生在里面,失礼了。”

    气流持续吹着,轻薄的纸片身体飘了起来,慌乱间,贾诩勾住广陵王的袖袍,花了点气力才站定。

    他气得又给了广陵王一拐杖。轻飘飘地,瘙痒都算不上的力道。

    “虽然说本王没经过同意就对先生动手动脚,是本王的错,但退一步来说,先生难道就没错吗?”广陵王笑盈盈道,“先生如果回了本王的话,又怎么会发生后面的事呢?”

    “广陵王、你别太荒谬!”

    提住心纸君戳下来的纸片拐杖,广陵王笑了会,才认真道:“关于这件事,先生知道些什么吗?”

    贾诩怪笑道:“殿下不如问问自己。”

    “本王又不是什么妖道。都这种时候了,我们还是坦诚相待点吧。”广陵王垂下眼睫,语气冷淡,“从头到尾,我只知道我们谈完话后,我就在书房里见到了那个跟你很像的小孩子,当时他身上披了你的衣服。其余我什么都不知道。”

    她的神色是一下子冷了下去,所以贾诩也顿了顿,冷哼了下说道:“在下走到屏风后,就晕过去了,醒来后就看到你和……睡在一起。”

    “他是小时候的你吗?”

    “……是。”

    “你醒来后就在心纸君上了?”

    “嗯。”

    “除了这些以外,还有什么清楚的事?”

    心纸君一言不发。一段时间的缄默后,广陵王说道:“夜深了,先生今晚也休息吧。明日本王就替你问询。”

    点了点头,心纸君刚走了一步,就被广陵王揣进袖中。恼羞成怒的声音在袖中闷闷传出:“你干什么!”

    “去睡觉啊。你现在除了睡纸堆里还能睡哪?”

    “你……!”

    袖中乱动,是心纸君在里面对她拳打脚踢。广陵王探了一只手去捏心纸君,把他捏得没了声音,只气哼哼地用纸拐杖戳指尖。她漫无思绪地想:“这一大一小还真一模一样。”

    [3]

    接连几日,广陵王向隐鸢阁各名士征询建议,附在心纸君上的贾诩在古籍中蹑迹寻踪。双方大量地搜集信息,然而无一所获。

    夜深了,心纸君上绘制的眉眼渐渐顿了,沉重生涩地眨着眼。广陵王拨了拨心纸君的手,说道:“先生,回去睡觉了。”

    倦怠的纸人闭着眼,动作迟缓地卷在古籍边缘,还想翻阅的模样。也没多说什么,广陵王一把提起心纸君,掌心里的纸片极其不乐意地挣了挣,也是困顿的音调:“我自己能走。”

    “等先生走到书房,怕不是被飞云叼去两次了。”

    哼了声,心纸君没有再动了。

    “今天先歇息了,明天我会叫你起来的。”

    “呵……不用你、叫……”

    声音渐次淹进呼吸里,广陵王轻拿轻放地把心纸君放入袖袍。

    她从没有见过熟睡的贾诩,即便以前夜里见面,双方也是打起十二分的精神,针尖对麦芒,獠牙对剑锋,谁都不肯露出疲态。

    然而这几日是常见的。常常她醒来,床头几案睡了安静的心纸君,右侧窝了个乖巧的小孩。这样安稳的睡眠实在是太私人的时间……

    漆黑的天幕里星光交织,一豆如灯,灯的光火在人面上轻摇。思索间,她已经走到书房了。

    小孩正端正地跪坐在榻上,聚精会神地盯着书案上的竹简。文字空隙间是密密营营的笔记。

    不管大的还是小的,都是一脉相承的爱看书。

    站在书房外看了会,广陵王召来侍女,持着一盏更为明亮的陶灯进入书房。红焰焰光火燃着,是以夜继昼的明亮。小贾诩抬了头问道:“殿下?”

    抬手在他头上捋了捋,广陵王放下陶灯,笑道:“该睡了。”

    “诩想看完这一卷……”偷嫖了眼广陵王,小贾诩道,“殿下先歇息吧。”

    从第二天起,小孩就算正式在王府安居了。除了公文一类不让小贾诩碰,其余藏书真迹,只要小孩想要,她都会送到他手上。广陵王不遮不掩,小孩心思纯净,几日相处下来,渐渐地,小贾诩身上的刺软化了。无意间,两人养成了一道歇息的习惯。

    眼里?笑,望了他几眼,也不催促,广陵王只是坐在小贾诩身旁,随手抽了一卷竹简低头翻阅。

    不多时,小孩就坐不住了,出声道:“殿下。”

    广陵王朝外挪了挪,更多的灯火照在了小贾诩面前的竹简上。

    “不是的……”轻微地出了声,从书卷里偷偷地探出视线,眼睛没遇见广陵王的视线,小贾诩低了头,只觉得书卷中的字渐渐不再能入眼。

    有一天晚上,广陵王困乏不已,先一步窝进床榻里歇息,而他是一直埋头阅读,等到两眼酸涩才放下书籍。那时天光已曚曚亮。第二日他起床,发现床头置了一碟清眼醒目的药油。从那天以后,不论多晚,广陵王都坐在一旁陪读。

    “……殿下,已经很晚了。”低了眉眼的小孩走到她身边,轻声道,“我们去歇息吧。”

    卷了一床被褥睡到左侧,小孩刚阖上眼,就听到广陵王问道:“每天都闷在王府里读书习武,不觉得无聊吗?”

    “不觉得。”

    “文和性子静。我在你这个年纪,一点都坐不住,不愿意看书,天天想办法偷跑出去玩。”

    “父亲常说,心静极才能生智慧,但诩也有见到观书应当先破万里路的说法。方法通变,只要能触到圣贤心,都是妙法。”

    笑了下,广陵王摸了摸他的头脸:“嘴巴甜啊。文和天资聪慧又乖巧伶俐,家里长辈肯定很喜欢你。”

    “父亲他……”咬住了要脱口的言语,小贾诩往里面缩了些。

    “对你比较严?”

    “不是的。教家立范,身亲于言,教而不严才是、才是……”黑暗里的声音急了些,他缓了缓,顿道,“父亲是以身作则的榜样。”

    “我开玩笑的,是我说错话了。”笑微微地环住了小孩,广陵王抚着他薄薄的肩背,轻拍了几下,“文和不用在意。”

    怀抱里的温暖躯体僵直了片刻,两只幼嫩的手绞在一处,从身前背到身后。悄微微地,他红了耳朵。床头几案忽然飞来簌簌响动,像纸张被风掀动的脆声。

    作没听见的样子,广陵王托了小贾诩的一侧脸颊,笑道:“文和来到这里以后,还没有出去看过。”

    长而厚重的睫羽擦过指腹,小孩半迟疑地问道:“殿下?”

    这几日没有外人来王府,小贾诩见到的人少之又少,除了一位婢女,就只有广陵王。再愚钝的人都能咋摸出来古怪,何况他并不愚钝。这多半是广陵王不愿意叫人看到他。可今天……

    “观书应当先破万里路,这是文和先说的。”把孩子的长发捋到耳后,她柔声道,“明天要不要跟我一起出去迎波神?”

    星光瞌睡着眼,困顿地倚在人肩上,是整个的深夜了,人声沉入宁静的漩涡里。

    心知君綷縩地飘到广陵王耳边,捏着她一只耳朵说道:“你想干什么?”

    “我想出去玩,小孩也想出去看。刚好一道去凑个热闹。”

    “广陵王殿下为社稷殚精竭虑,总有忙不完的事。区区一个西凉幼童,怎么值得殿下大费周折。”

    她轻声地笑了:“原来文和是觉得我这几天懈怠了你的事。”

    心纸君冷哼了声:“在下可没有那么这么不自量力的想法。”

    “那文和认为我想干什么?”两根手指攥住了贾诩的纸手,她凑近了他,“你是怎么想的?”

    因着她身旁睡了个酣梦的小孩,所以一切声音都压得低,需靠得极近才能听明白。太近了,近到即便是那样漆黑的帷幕里,贾诩也能把她的五官看得一清二楚。

    “你……”几十上百的计谋在脑里转过,又碎在眼前人狭了笑的眼睛里。他卡了半天才找回阴阳怪气的语调,但声音是嘟囔出来的:“殿下的计谋,又怎么是在下能想到的。”

    “文和也一起去吧,嗯?”她渐渐地轻了声音,“要是担心我趁人不备把他丢进水里,你就把毒粉带上。”

    心里的念头被拆出了壳,心纸君的动作迟滞了些许,他望了眼广陵王。她是带了笑的语调,然而眼里没有笑,低着声音又说了句:“怎么样?”

    轻柔的语流转圜了温度飘到心纸君上,贾诩没说话,于是一只手指摩挲上心纸君的身体。手指搓着纸片小手,柔柔地走到贾诩的面颊上。她是没能摸到什么的,只是倚着纸片轻抚。纸片身体在触碰下细细碎碎地响,是贾诩提了纸拐在她手指尖戳了又戳。

    她的手指些许转了方向。

    “……广陵王、你这个人!”纸片窸窣地抖了下。

    那当然是有感觉的,心纸君的面颊飞了酡红,他弓起了身子,略略躲开广陵王的手。呼了口气,广陵王轻轻地拂过他的额尖:“凉州绝域殊方,山脉隔绝,终年被积雪风沙环绕,和广陵不一样。广陵四季雨水丰沛,春有霪雨夏拥雷轰。西凉有西凉的景色,广陵也有广陵的独特。”

    勾过头,她正视了白垩顶,不知是跟谁说道:“来到新的地方,总得有人带着看新风景。”

    抚着他脸颊的人缓慢地矮了手指,头一歪,面朝向心纸君的方向阖了眼。

    垂了眼睫看着广陵王,思想的浪潮在深夜掀腾着。不同于人类的五官,心纸君的五官简易,然而对人的情绪感知异常灵敏,半点都藏不住。他那日和广陵王起了争执,自以为自己是冷腔冷调地嘲讽了一番广陵王,然而那人静了片刻,把铜镜挪到他面前,镜中,他潜藏的情绪全呈托在面上,一览无遗。

    只望了一眼,贾诩便瞥开了视线。

    “先生真是那么想的吗?”她低声道,“文和就那么不信我吗?”

    耳根被回忆的雕凿声震了。等他回过神来,玉轮已偏到西方。长长地凝望了床头人,半刻钟后,贾诩提了拐杖在她掌心碰了三下。那是约定的暗号。

    [4]

    五月五的早晨,王府屋舍刚披了朝霞的轻纱,两匹金鬓枣红马便一前一后地从正门踱了出来。

    为首的人不时扭过头朝后看,缀在后方的人笑微微地一拍马颈,赶了几步追上在前方人。一抬眼,彼此的眼睛遇上了。

    “怎么了?”广陵王笑道。

    小孩摇了摇头,驱使马匹朝前走,走了没几步又掉回头来,长睫下是四处乱晃的眼光:“……殿下、殿下能教我怎么授衔吗?”

    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人一马,广陵王笑道:“文和想要的话当然可以。文和已经做得很好了,只是有一点地方需要改进。先从脚掌开始,脚掌不能整个贴在马镫……”

    尽管绷住了表情,小孩的动作并不像平常一样自然,一对上视线,他便挪开眼,眉梢眼角仍是透出些许僵硬的不自在。

    “背要挺直,跟着马匹的节奏打浪……稍微有点错,要这样……”

    手掌落到小贾诩的背部,隔了衣物,触到了一手温热,小孩挺直的腰背忽然软化在掌心下。耳廓晕开些许红渍,小贾诩眼神越发慌乱,背部动作几乎变了形。

    “怎么了?骑马太累了?那坐过来吧。”

    两手一抱,广陵王环住了小孩清瘦的腰身,向上一提。袍袖里安置的心纸君开始sao动。

    “殿下、等等、啊……”

    腰身上环着的手掌越发用力,几乎是要被提起来了,生怕马匹受惊,小贾诩急忙蹬开脚蹬。视野骤然旋转,他被广陵王抱进了怀里。

    “其实一开始文和就做得很好。”

    “没、没有,殿下骑术精湛。”低了头的小孩伏在马背上,磕磕绊绊道,“诩还有许多要和殿下学习的。”

    “我毕竟比你提前先经历了一些年岁,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

    迟了语音,一时间只有耳旁飒飒的风吹拂,连袖口处踢蹬的心纸君也静止了。广陵王的视线落到小贾诩的左腿上。

    视线与贾诩的余光相遇,顿了顿,她掠过一个笑:“会比我做的更好。”

    没有再给怀里小孩思考的时间,一鞭抽下,马匹狂奔起来。笑声在风中飘散凋零:“走吧,再慢悠悠聊下去,等会要接不到波神了。”

    鞍上的人利落地跳了下来,没有接受广陵王伸出的双手。刚站直,小贾诩立刻偏移了脑袋,面朝向远处的江面。

    背过双手,手指探到袖口,广陵王笑微微地站到小贾诩身侧。

    “这里清净,没人吵,还没什么山石遮挡,看得也远。”

    “嗯。”小孩的目光绕了个弧线转到她身上,滞了会,接道,“殿下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批公文累了,出来散心,偶然发现了这块地,感觉还不错。”她笑道,“所以文和有时候看书看累了,也该出来走走。”

    “殿下说的是……殿下、之后可以教我箭术吗?”见广陵王望了过来,小贾诩补充道,“上次看您习武射箭,箭穿靶,镞在外,力道刚刚好……我只是恰好路过、殿下……”

    “我的箭术只算一般,不过要有什么我会的而文和又想知道的,那你随时都可以问我。”

    一递一答地交谈着,少年人的目光总在广陵王身旁逡巡,脚尖一挪一顿地转向身侧人,然而总是不敢挨得再近些。不消再观察,她已经能从余光中瞥见他红如绯霞的耳尖。

    十岁,还是不会掩藏自己的年龄,满心的期待欢喜都干干净净地呈到面上,托送到成年人眼前。

    广陵王笑着,手指抚在心纸君身上。他是在小孩东拉西扯地讲话时挣起来的,小小的纸片身体蹦进跳出,拐杖在她指尖戳了七八回。

    “文和。”她柔声地喊着,小贾诩和心纸君都顿了下。

    目光抬到与她平齐,眼睛半明半昧,是小贾诩的长睫在闪动。稚嫩的心绪在眉眼间闪烁。

    “坐过来吧。”

    他低了眉眼,坐到她身侧,手肘安放在曲起的膝盖上,是和她一样的姿势。目力气所及的远方,天与江的交界处穿出莹莹银线,江潮隐隐露白,似是千万群鸟擘翼惊飞。

    “八月才是最好的观潮季节,这时候,本来只有暗潮……”

    余下的话语吞没在涌来的潮水间,小贾诩扭过头,望向她一张一合的双唇,竭力辨别话语。然而她摇了摇头,指向迫近的潮水,他的视线随着指尖一道奔下山坡。

    一线白浪掀腾搏跃从远方激荡而起,涛澜沸沸扬扬,声势浩大,遮天蔽日地扑倒平静江面。云雷压天堑,怒涛卷霜雪。潮声砉然,耳畔边尽是隆隆的奔走,似艨艟分合演变之声。

    江心停泊的小舟倾覆,瞬息间被吞入茫茫深水。几只水鸟斜掠过江面,振翅高飞,然而在喷沫溅花的潮水间,天与江与山的中央,急走忙逃的水鸟成了白帛间一点黑。

    山岩峯峦捱不过天河倾颓,崩断雪山的白浪从远方袭来,千尺崔嵬的潮头裹挟了万钧雷霆之势卷舐过山坡。扑到人面前,白沫几乎吞没脚尖。

    长在西凉的孩童见过风沙雨雪,未曾见过潮涌奔腾,他有些着迷地往前探了些,忽然身体一沉,被人揽住了肩膀。广陵王笑盈盈地看了他一眼,在他耳边道:“别靠太近,每年都会有人掉下去。”

    她今天是穿了一身轻便的短打,马匹奔跑时的烈风刮过身,女性的轮廓一清二楚。

    那样女性的手指落到他肩头,似春风被物,膏雨润茸。小贾诩抬了头。她的眉眼映在眼里,绛唇绿眉,是桃花乱拂的盈盈然。万顷波澜撞上堤坝,碎成了一席雪沫飞花,少年人立在山坡上,脚下是鲸波万仞,头顶是怒涛奔雷,天与地之间,是耳边震耳欲聋的心跳。

    [5]

    “真没料今天的潮水会那么大,站这里都被打湿了。”

    绞住漉湿的衣角,滴滴答答地,水珠掉落,广陵王小心翼翼地揩掉了袖口的水滴。一触心纸君,有些蔫巴,摸上去是潮润的柔软。

    “文和,文和?”

    心纸君是软绵绵地动弹了下。小贾诩还怔怔地看着她,唤了好几次才回过神来。他眨了眨眼。

    “衣服不挤干,等会要着凉了。”边从行囊中找出棉布裹住心纸君,广陵王边问道,“先回府邸换衣服,然后再出门。文和有什么想去玩的吗?”

    “殿下觉得广陵有什么好玩的?”

    “今天可以看傩舞,陈太守安排了巫者迎涛神,就在晚上。”

    “殿下也一起去吗?”

    “当然,不能放着小客人一个人嘛。我想想,看完傩舞,周边夜市还有什么……上次喝到的桂浆味道还可以,但是你太小了……”

    她还在轻快地说,然而挤拧衣物的小贾诩忽然凝住了。本来是停泊在广陵王身上的视线散了,落到周遭各处,茫茫然地少了焦点。

    “怎么发起呆了?我说太多了,一下子决定不了了?”

    言语徐徐流转,话语的主人走到他身侧,接过他手头的裾袍。他的视线追了过来。

    客人……女人的手指拧着他的衣物,体温漫过裾袍每一处,是亲昵的温暖,然而她是立在另一侧的,身体朝向了别处,他们之间隔了层薄膜,是成年人与孩童的距离,两个不同时期的人之间的隔阂。

    客人?脑海里转圜了两个字,视线丢去远方。远处水面平静如常,江潮平息后,群鸟盘悬着回归江岸,连那只倾覆的小舟都重现于江心,江面依旧是江面,只有潮润的湿意和身上未干的衣物残存了潮水的痕迹。

    人的手指拧在衣物上,水流滴滴答答……人的体温流散在空中,平静的江河,所有的一切都随着时间消散……客人、客人……

    ……有什么尖锐的东西在那里,呼之欲出。

    “那以前的……就不是客人了吗?”自己都没料到的话语一下子冲破阻拦扑了出来。

    他知道自己说错了,可是捱不住喉咙里的刺:“我是客人,那他、那他是客人吗?殿下……长大后的我和殿下是什么关系?”

    广陵王笑了笑,嘴里已经预备了哄孩子的话,可她撞见了小贾诩的目光。十岁,已经是快要进入少年时期的年龄了,又因为他沉稳,有时她也会把他当少年人看。尤其,那是同样的五官……她不愿打翻他的心意。

    手里机械地拧着衣物,哄孩子的话陷入混乱沼泽中,她没了想法,长久地安静着。一时间只有静默,静默蔓延至各处,浸润了周围一切。

    太静了,沉默太久了,久到少年人的目光越来越闪烁,越来越湿润。

    终于,他低下了头。

    他的头掉得极低,长长的睫羽上垂着晶亮的水珠,几乎是生涩地说道:“对不起,殿下……我、对不起……”

    终究是个太乖的孩子。

    棉布里的心纸君簌簌抖动着,眉头拧得要飞出面颊,他咬牙切齿地低语道:“疯了!广陵王、你别听他的话!你干什么!我警告你!你……”

    “这不也是你吗?”两根手指抵住要挣扎出的心纸君,广陵王不顾贾诩的挣扎,把纸人团团地裹了个绵包,收回袖中。

    缓步走到小贾诩面前,替他披上干燥的衣物,她看向低着头的小孩。那样的姿态,眼角发红,身上披的是广陵王袍,恍惚间,以为是初遇的那天。

    分明是同一人,有着相同的五官,然而青涩稚嫩。才十岁,是个不会掩藏自己心思的年龄,许多心思一览无余。

    蹲下身,广陵王与小贾诩视线平齐,缓慢道:“按常理来说,我们是主公和谋士的关系。”

    “为什么是按常理来说?”腻了浓重鼻音的话语。

    一仰面,她坐了下来,揉了揉小孩湿润的面颊,手一扯,他坐到了她的大腿面上。

    脑袋轻轻搁在小孩的脑袋上,手指揩过湿漉漉的睫毛,广陵王一字一句缓缓道:“文和读过很多书吧,那该知道,如果谋士真心承认一个主公,不说视君重于己,至少,他会称呼主公为主公。可是我和长大的你之间不是这样的关系。他没有叫过我主公。”

    “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呢?”她笑了笑,转了轻快的语调,“文和喜欢我吗?”

    怀中一颗脑袋上下左右地轻微转动,终于,他停了下来,点了点头,吞吐还不那么清晰:“喜欢的。”

    袖中的心纸君动得愈发激烈。

    她没笑,也没对这番真心说些什么,只是托了小孩一只手,扯出他的腕子比划大小:“长大后的你和我的关系,还没有我俩关系好,甚至,他有点讨厌我。”

    “很惊讶?但事实确实如此。”她摸了摸小孩掠抬起的脑袋,“文和讨厌什么样的人?”

    思索了片刻,小贾诩才道:“坏人……”

    “那也许在长大的你看来,我就是坏人。”

    “可……”“可”后面吞吞吐吐几次,他吸了吸鼻子,“可殿下不是坏人。”

    她几乎是要笑了,然而没笑:“什么样的人是坏人呢?”

    “滥杀无辜的人,卖官鬻爵的人,鱼rou百姓的人,荒诞嗜欲的人,颠倒愚贤的人,很多很多人,只要是坏社稷的人都是坏人。”

    小孩抬起头,眼角还有些泛红,瓮声瓮气地认真道:“殿下不是坏人。”

    “我们才认识几天啊,你就觉得我不是坏人,说不定我是装的好人呢。”屈起膝盖,她更紧地环抱住小孩,“这个世界上有各式各样的人。有像你说的横行霸道无恶不作的坏人,有趋炎附势jian邪谄媚的人,有乱中保身投迹深林的人,当然也会有在大乱将至、山崩地裂之迹想要力挽颓势的人。你会觉得乱中保身的人是坏人吗?”

    心纸君忽然不再挣扎了,迟钝地,他在袖中拿拐杖戳了戳她。广陵王没理他。

    摇了摇头,小孩道:“不会。只是……殿下,我不太喜欢这类人。也许有人是守道待时,但更多人只是借着因时而变的名义奉身而退。居于高位就该有澄清天下之志,怎么能得道而独善其身。”

    十岁……她细细地打量小孩的侧脸,目光延挨着孩子气的柔钝曲线一直流到他的眼睛里。

    “先生果然是先生……”广陵王道,“文和知道盘古开鸿蒙的故事吧。”

    “殿下?”

    孩子的脑袋是略略昂起,然而彼此依旧对不上视线。她只听到自己一寸寸柔下去的声音,即缓又低。隐隐约约地,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他托举天地万八千岁,世间才分了阴阳神圣,神话终于留存了他的壮举。可是,如果他失败了呢?如果混沌远比他来得更为庞大,如果那是他无论如何都撑不开的寰宇,如果他万八千岁的牺牲终将化为乌有,宇宙依旧混沌如鸡子,甚至吞吃他的血rou把他当混沌的养分。世人不知晓他的努力,史书不记载他的存在。他要是知道了这个结局,还该去做那个力挽狂澜的人吗?”

    说到后来,那话语已经是丢了逻辑。她把面颊挨到孩子的面颊上,阖上眼。

    如果你现在就知道,壶关一战终会惨败,你会失去腿,失去亲友,失去少年时一片赤诚。

    如果你现在就知道,你的未来,你未来的未来都会活在淬毒的沼泽里。

    如果你现在就知道,将来你所有的殚精竭虑、所有的雄心壮志、所有的血rou神魂会成为那被践踏得稀烂的东西,被活埋进岁月的尘埃里……只有那寥寥几笔的情报记载了你曾经的真心……你会避开这滩泥沼吗?你会、后悔吗?

    小孩在怀里一动不动。

    这样的隐喻,这样的故事对一个十岁小孩来说,终归理解起来有难度。他要是懂了,是过于早熟,早熟的果子总要承受过多酸涩。他要是不懂,自己一番话语说了像是落了空,仿佛只是排解其中的寂寞。

    她希望他,似懂非懂。

    “没有撑天驻地的盘古,也会有折断四足做天柱的老鳖,没有炼石补天的女娲,也会有偷取息壤治理洪水的鲧。”孩子的睫毛微微蹭着她的面颊,“旧的盘古牺牲了,新的‘盘古’可以踩着他的尸首劈开混沌。就算史书不记载,世人不传颂,那他们也是为了心中的道义捐躯。义不反顾不是最好的归宿吗?为什么不去做那个力挽狂澜的人呢?”

    她望着小孩的头顶。

    她想说:“万众瞩目的时候,你不要去做那个英雄,你不要去当掀开乱世帷幕的人。谁都希望有人做那个点燃火堆的人,谁都不希望火烧到自己身上。乱世的担子不该在一个人肩上挑着,那太苦了。”

    唇角开开合合了几次,她终究什么都没说。

    她的手指掉到小贾诩胸口,胸膛里,手掌下,她贴到了一颗跳动的心。不同的年龄,不同的身躯,同样的心跳……是同一个人在不同时期下相同的回答。

    风长长地卷着江水,粼粼波光在江面跃动着。一轮灰苍苍的太阳像是被人揩在幕布上似的,边际洇了潮湿的云,望过去是模模糊糊又断断续续的润。

    眨了眨睫毛,她听到几声沉重而潮湿的嗒嗒声,像是濡了湿气的云的脚步。

    “文和,一直以来都没变过呢。”她笑了笑。

    抱着孩子扭过身来,她让小贾诩与她正面相对了。措不及防对上了视线,小贾诩一慌,先愣了一刹那,随后要低下脑袋去蹭眼角。然而被广陵王捉住了手腕。

    “今天是五月五,常理来说该由长辈给小辈扎五彩丝,但你长辈现在都不在这。”她低了头,在他手腕上扎了捆五彩绳,“我年纪比你大,今天当一回你的便宜长辈也不是特别不合理。”

    十指灵巧地一系,绒绒的五彩丝系上了腕子,长长一绺子细丝被广陵王托着缠上了贾诩的手臂。坐在广陵王的大腿上,小贾诩纳纳地任她摆布着,一张脸又要晕开绯色。

    “殿下……谢谢。”

    “等等,还有驱邪符。”

    手指转到了他的发髻上,窝了一捧发丝进掌心,她微微仰起身体,几乎是贴到了小贾诩身上。小贾诩低了头闭上眼,窸窸窣窣的,是衣角摩挲的声响。耳畔又是一潮激荡的心声,小贾诩道:“殿下。”

    “嗯?”

    “也许长大后的我并不讨厌你。我不知道长大后的我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但是,这份理念是不会随着时间改变的,而且殿下说我一直都没变过……我、我很喜欢殿下,所以、所以、我也不认为长大后的我会讨厌殿下……如果我不承认一个人,那我和她、和她是不会共寝的……那个……”

    “绑好了……文和要永远身康体健,百病不侵,活到一百八十岁。”

    少年人眼角绯红,几乎是要哭了出来,她叹了口气,捧住小贾诩的脸:“有些话该是我来说的。来,闭上眼睛。”

    手指延挨着额角,把孩子的发丝捋到耳后,她的唇吻凑近了他的额头。?了一条缝偷窥的小孩嗒地闭紧了眼。

    飘飘忽忽的,是隐约的皂角香挨近了……广陵王身上的气息。随后,是春风含露柳丝拢烟的轻柔,她的香气缠在耳侧,裹了轻言细语:“文和说很喜欢我,是吗?我也是一样的,非常……”

    一声闷响,广陵王倒在了草地上。袖口里一包东西滚了出来,棉布摊开,露出个没有动静的心纸君。

    她和坐在自己身上的人面面相觑。

    “闭上你的眼睛,不然仔细我扒了你的皮。”

    细致地刮了眼身上人白腻的肌肤,广陵王这才闭上眼。耳边是窸窸窣窣的响动,那人的一只脚蹭到了她的手腕,一动,没能站起来,又坐到了她的身上。

    “先生……”

    “闭嘴!”

    “你别动了,再动要压死我了。”

    “广陵王!你……!”

    “我不想被你压出血。”

    一手托着贾诩的膝弯,一手拦住他的腰,一使力,广陵王抱起了谋士,还仔细地拢住了他身上的碎布条——小贾诩的衣服被撑碎了。

    “你……你这个!我要把你分成三份,一份烧成碳灰,骨灰拌到狗碟子里当佐料,一份……”

    “好了,回去再骂。诶,今天出门没想到这些,只能委屈你跟我坐一匹马回去了。”

    “给我适可而止!”

    “我不碰你怎么把你抱上去……先生,你才要适可而止啊。”

    环着气哼哼的,穿着她外袍的谋士,广陵王吹了个口哨,命马缓步前行。她放空了大脑,任由耳边咒骂溜到空中,忽而一声嘟囔传来。

    她道:“什么?”

    “怎么,脑子不好,耳朵也聋了?”

    过了片刻,更为小声的嘟囔传来:“你刚才,想要说什么……”

    “刚才我想跟另一匹马说,跟上来,不要掉队。”

    “……广陵王!”

    笑了一会,她才道:“刚才啊……”

    环着他的人低了头,精致的眉眼的影子落在眼眸里,烫得能叫人避开目光。他毕竟不是十岁,一刹那又转了回来,她的视线同他相遇……垂了首,弯了腰,影子与影子重叠。窸窸窣窣的,长长的睫毛压在脸上,心潮涌动。

    [6]

    “要让他变回去,需要他承认你……”

    “为什么是这个条件?师尊,还有没有别的办法了?”

    “没有。”

    “那不是永远都变不回去了?我要一直把这个小孩子藏在广陵王府?”

    “也许时间长了,他的意识就会消散在脆弱的形体里。只留下那个孩子。”

    “……”

    收回左慈的心纸君,盛了满勺混乱的思绪。她病急乱投医,在古籍里翻阅查找,抓到苦命稻草似的,她挑了眼睛看向小孩,问道:“文和记得自己泡过温泉吗?”

    “读书切忌三心二意。”

    “抱歉父亲。”小贾诩一凛神色,端正了坐姿。

    然而他还是偷偷地捋了捋手臂。一缕五彩丝若隐若现,扣环精致,是被人仔细缠在腕子上的。那缕五彩丝垂到手腕上,是痒酥酥的触感。一捋一动地,像五彩的猫尾巴挠在肌肤上。

    再一定神,那撇幻影似的五彩丝不见了。他怔了怔,低了头去翻阅竹简。忽然一阵暖风拂过,有温暖的气流吻过他的额首,小贾诩摸了摸额头。

    悄无声息地,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笑了起来。

    “要我承认你才能变回原样?这是谁说的?”贾诩拿着一本古籍拍到广陵王面前,大有兴师问罪的意思。

    “你都变回来了,就不要管这些了吧。”顶着头上阴森森的目光,广陵王叹了口气,“原来变回来的原因不是这个吗?阿和到现在都没承认我啊。”

    掸了掸坐垫,广陵王拍了拍身侧座位,眼神望向贾诩。僵了一会,他还是坐到了广陵王身侧,似笑非笑地撩了眼广陵王,哼了声。

    “还是小时候的你可爱,多实诚。”

    “哈,那殿下去找小时候的在下吧。”

    “诶……说了又不爱听。”

    “别、别碰,这里是书房……天没黑,等等……唔……”

    “色令智昏是这样的。”她吻上他的脖颈,在玫红处叠上新的印记,“阿和记得忍住声音。”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