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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千金,恶毒女配

    “吃啊,新厨子是我从我的卡门姑妈手里要来的人,怎么了,她的口味你们看不上?”

    特奎拉锃亮的半张金属脸皮下传出的嗓音混合着嘲弄与享受,一传入左侧来赴宴的一排贵族小姐耳中,她们当即收起眼底所有隐秘的嫌恶和鄙夷,争先恐后将畸形的食物送进涂满口红的一张张柔润嘴巴。焦黑的残渣不断消失于rou红的嗓子眼,于是平滑柔美的骨rou和内脏仿佛也一并消失了,长桌的左边仿佛只剩下一开一合的无数个眼鼻嘴,比锈河任意一种变异生物都更加狰狞怪诞。

    朽坏的大脑判定环境安全,特奎拉的身体这才切实地产生了迫切的进食需求。她使用餐具的姿势,不同于小姐们食指虚搭、叉柄压在腕下那样如同拈花的优雅姿态,而是叉柄朝上、将雕刻着圣母像的复古银制餐叉紧紧攥在拳里。她的右拳扬起,再落下,乒的一声响,叉子扎穿表皮烧得焦黑的食物之后撞在骨瓷碟子上,于是墨绿色的汁水游走于丝丝裂隙,盘中呈现出rou类生于荆棘之上的奇特景象。餐的原料或许是牛排和青笋,也可能是别的什么,十二成熟毫无汁水的rou类,配合肿胀绵软的植物根茎,口感和味道均像两种生殖器在嘴里交合直至碎裂成糜。

    “能做出这样深刻而富有现代性的食物,特奎拉小姐,我们今天是否有幸能与这位厨师见上一面?”率先完成吞咽一位带着淡黄礼帽的小姐脖颈无比胀痛,但仍然坚持着仰起头拼凑嘶哑的音节发问,以宣告自己意义不明的胜利。

    “没问题。”特奎拉在心满意足的咀嚼间隙给了礼帽小姐半预测半肯定的答复,“她马上就会过来。”

    罗睺马上就来。两扇高而重的门被从外侧推开,在铺洒阳光的餐桌尽头投下阴影,她已经来了。和特奎拉相反的,罗睺右边是弥漫着浓烈的视死如归气息的贵族,夸张了,她想,仅靠原料,这顿饭就比FAC日常下发的单纯用来维持体能的营养棒和压缩饼干好吃很多。转向左边,依然是夸张,护士长的病人们、特奎拉的病友们不挑食,个个都吃得特别香,坐在中间的安举着碗正在喂一个靠在轮椅上的少女,还要时不时提醒一下旁边狼吞虎咽噎到自己的另一个不要吃得太快。做午饭前庄园管家带罗睺去厨房的路上宽慰过她,你尽管放开手脚去做,反正一群命不久矣的狂厄患者,不管吃什么东西,都是浪费粮食。

    花园里太亮堂,现在在室内那些好又不好的粮食跟前才能看得清楚,病出来的白是苍白,饿出来的瘦是枯瘦,补充多少卡路里,都补不上被迫为狂厄献祭的生命力,罗睺觉得自己摘下面具的面孔在他人眼里大概也会是这样,即便不是现在,也很近了。

    而乔若琳并不为病痛烦忧,也不为餐桌礼仪拘束,看到罗睺她马上放下盘子大声说道:“罗睺jiejie,你来啦,谢谢你为我们做饭!”

    “不客气。”罗睺不易察觉地将右手往身后背过一点,等乔若琳坐回去,才挑了右面的过道往特奎拉那头走。这一侧的小姐们都在看她的脸,或者说看卡门小姐的品位。浓稠的注视里罗睺放慢了脚步,有意无意地,一个硬物撞上了某一位的椅子腿,那个人不舍地移开目光低头看去,然后比预想中更早地放声大叫。像游乐场的卡通列车上孩童的哭闹,一声嚎引起全列同伴无意识的轰然共鸣。令人头痛的吵闹中很快出现残存理智的人,像花腔咏叹调一般唱出了完整的句子:啊,天呐,她拿着一条腿!

    牛腿羊腿都有限定修饰,轮到人,单单一个腿字就明了。庄园的大冷库也是如此,架子上牛rou羊rou红彤彤一片,一眼望过去,还是那一只连着人脚的腿最瞩目。好嘛,故意摆给她看的,那么罗睺也故意选择饭吃到一半的时候,再让速冻人腿儿闪亮登场,反正维持体面这件事从来不在她罗睺的考虑范围之内。

    病人区毫无新意,病人们对距离刀叉餐盘不剩几米的尸块视若无睹;小姐们的反应循规蹈矩, 无非是从胃里呕出刚刚咽下的饭,从裙摆下掏出五颜六色的枪,从通讯器里挖出位高权重的人。太差劲了,冗长姓氏后的名字太脆弱太单薄,做不了两截能踩着往上庭爬的梯子,罗睺将注意力重新放回芙兰克。特奎拉的头顶不及主位豪华宝座椅背的一半,脚也碰不到地面上的大理石砖块,这不是属于她的位置。

    “你的试探没有结果,随便死一个人,卡门小姐不会出现的。”特奎拉咽下最后一口饭,她的盘子空了。她说得对,最终高矮胖瘦各不相同的治安官绷着脸进来,好戏草草收场,宽敞的餐厅暂且充当审讯室,长桌一侧是一位身着标准制服、帽檐锃亮的锥子脸警官,对面是还系着围裙的罗睺。

    “你在案发现场发现尸块后,为什么没有告诉其他人,而是直接到餐厅来?”

    罗睺抬眼朝对面问话的人扫了一眼,寒风拂面,那警官不禁打了个寒颤,她短促地吐出一口气,然后陡然抬高了声音给自己壮胆:“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往往就是凶手!答话!”

    “这边人多,就过来了。”周围闲杂人等已经走远,罗睺伸手去解围裙。这样毫无价值的审讯流程她经历过太多次了,看似剑拔弩张的两方只不过是你一言我一语,合作编出一个真假参半的故事交给上级润色,然后继续往上交,纯粹浪费时间。

    而警官看到罗睺单手放在腰后摸索、好像要够什么东西却几次都没够到的样子,更加如临大敌,心里大概认定了这个外表隐忍言行却张狂的高个女人就是凶手,抬手就掏出配枪直指罗睺:“双手举过头顶!不然我就开枪了!”

    新城的治安局里果真都是草包,罗睺手上使劲,扯断了围裙绑带的死结,终于顺利从衣服内侧的兜里摸出了一张没有用卡套,边缘已经磨出坑洼的卡片。她对着一眼就能看到底的银色手枪枪口拎起卡片:“FAC特别禁闭者,罗睺。”

    漂亮的枪身一晃,一道反光唰的划过罗睺的脸,她没有眨眼。光芒大盛的刹那,警官仿佛从生于一匹茹毛饮血的上古凶兽崎岖的眉宇间,看到了那一双淡色的眼眸。

    “哈尔皮埃庄园发现狂厄异动,FAC委派特别禁闭者前来秘密调查,请你配合我的工作,为我保密。”

    FAC,禁闭者,狂厄。锥子脸警官安慰自己,在这样的情境下感到害怕并不丢人,至于FAC的长官为什么要公然拿着尸块出来吓唬别人…对,一定是引蛇出洞,总之不在她的管辖范围内,她应该立刻离开这里。枪掉了,她随即伸手去接但没有接到,只好狼狈地蹲下,手指还没摸到枪托,手枪又被对面的一只脚一下子勾了过去罗睺利落地捡了枪后翻过长桌,挡住了她离开的路。

    “长…长官,我不会告诉别人的!”警官声音发颤,罗睺没有理会,她指了指警官搭扣整理得一丝不苟的制服外套:

    “这个借我。”

    几分钟后,脱下围裙焕然一新的厨娘回到了庄园的大厨房门口。烹饪区象征性的封锁黄线内,治安官们漫不经心地做着有关谁死了、谁杀的、怎么杀那类常规调查。罗睺带着两个侍女走进冷库之前,边缘区域一个负责记笔记的治安官百无聊赖之际,转头向这边瞥了一眼。背后一麻,罗睺一瞬间已经想好怎样先把两个侍女推进冷库,然后十秒内干掉烹饪区所有的草包,FAC的官方指派像这身衣服一样都是假的,她不能被拆穿。

    “你小子怎么偷懒啊,今晚酒钱你付。”治安官把罗睺的背影认成了别人,开了个无聊至极的玩笑。罗睺一把关上大冷库的推拉门,这道门自带缓震,用多大力都不会有声响。

    “长官,关于庄园的问题请您尽管发问,我们会配合调查的。”两个侍女对视一眼,默契地转向罗睺,她们是罗睺借用治安官的身份以调查凶案为名,找到的在这座庄园待得最久的人。而罗睺上午才到,这里见过她的脸的人还不多。

    但伪装的身份是暂时的,今天能做治安官,明天在走廊和侍女狭路相逢她做谁,后天在花园四目相对她又做谁?无所谓,没有明天也没有后天,罗睺今晚就走,一场试探结论显而易见,特奎拉就是个被大小姐抛弃的冒牌货。以前有个队友还活着的时候总爱笑话罗睺力大无脑、几年之内必定上当受骗,罗睺从来都不认同,不会审时度势不代表她看人不准。

    罗睺没有记笔记的习惯,问完两个侍女又换了两个守卫,此刻她靠在冷库自动调节区域温度的货架上,挨个把脑袋里刚刚七零八落堆了一地的信息挨个捡起来,择掉旁枝末节,再把主干串成完整的一串...这个简短的故事像散发出发酵气味的邪教信物。

    三个月前,忽然多出来的一个流落辛迪加的侄女被大小姐带进了家门,覆着一脸洗不净的辛迪加的泥,陪在卡门奈特身边逛遍名流聚会之后又忽然被忘记,只能被抛在角落跟一群不上不下、心底里没人瞧的起她、只想借机接近大小姐的人玩过家家。哈尔皮埃庄园是卡门小姐遗弃的旧居,或许特奎拉也是卡门小姐遗弃的旧物。然而间接的话语越深思越显虚假,浓墨重彩的情节在反复琢磨中逐渐变得透明,反而那些会动的影像记忆在抽丝剥茧中越发清晰。

    罗睺问自己,关于特奎拉,我都看到了什么?

    锈河特有的混合金属面皮,一群大限将至的狂厄病友,谈及卡门奈特时眼底共生的敬爱与仇恨,和护士长之间若即若离的难明关系。

    这种关系是罗睺窥探禁区所得到的。她上午在厨房不慎掰折了一根搅拌棒,庄园的管家就是那时候过来找她,慎重而仔细地为她口述这座偌大庄园的繁复结构。一楼做什么用、二楼住了谁和谁、三楼四楼的收藏室里有多少件价值连城的珠宝衣裙,岩石地基挖出的地下室里以怎样的顺序埋藏着陈年名酒和蒙尘的雕塑。离开之前她还不忘留下一张精美的手绘风格庄园指示图。罗睺食指扫过图上的阁楼,唯独一个没有被提及、也没有繁复外文标注的地方,她忘记手上还沾着面粉,羊皮纸上工整的轮廓线条被蒙上一层透明的雾,或许是陷阱。

    阁楼南侧是整面的网格落地窗,朝外那边灰尘很厚,茂密植物遮挡的角落里罗睺拽起袖口擦出一点偷窥的视角。迫不得已,这间阁楼唯一的入口是特奎拉卧室里的梯子。但罗睺依旧什么都看不到,花叶全种在房间里,无法隔着玻璃被拨开,小心制造出的狭窄视野也被一朵凋零的花上仅剩的两片破碎花瓣填满。

    这种生于藤蔓上的百合名叫德洛丽丝,本意为悲伤,代指七苦圣母玛利亚,可惜罗睺不认识,因此错过了此刻视听一致的和谐体验。她听到特奎拉的声音越过这大型生态箱的围栏和高处的风声、飘摇着传入耳中:

    “你不是我的恩人,你是我的护士,我的jiejie,我的...母亲。”

    花瓣忽然以rou眼可见的速度彻底枯萎、化作黑色的汁液从一片又一片翠绿的叶子上滑落。

    安轻笑了一声,她背对着罗睺看不清楚表情,手上似乎是在配药:“哦,mama吗,很多患者喜欢这样叫我,虽然我并不能尽一个mama的职责,不过如果这样叫能让你开心,我不介意。”

    特奎拉的脸是看不出悲喜的,沉默几秒后她主动换了个话题:“三天后是卡门小姐的生日宴,她不许我去,你知道的,除非——”

    “好啦,该打针了。”安打断了特奎拉的话,她的语气还是那么温柔,和罗睺每次受伤之后在医院醒来遇到的那些态度恶劣、看起来M值比她还高的护士们完全不同。然而身体和黑市上开枪杀人之后如出一辙的颤动频率出卖了她真实的M值。

    水晶桌前的特奎拉挽起袖子,向对面的护理长伸出裸露的小臂,狂厄侵蚀的疤痕在肘部戛然而止,她变回了一只不知天高地厚、性命任人收割的变异小蓝雀,一点点毒药就能烧光她全部的生命。安低头专注地消毒、注射,而特奎拉在凝视她。

    匆匆回到厨房把烤过头的rou从烤箱里救出来、焦黑的部分簌簌而落烫到手背的时候,罗睺忽然理解了特奎拉的凝视的含义——

    那是死亡的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