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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悲回风》(十三)如露

    

第六卷《悲回风》(十三)如露



    这些日子在长春的董珈柏玩得开心。虽然没时间跟着父亲再去哈尔滨转转,但这次回国他也确实体会到了久违的亲情。他从小没听母亲说起过家中太多往事,只觉得长辈和蔼,堂妹文静,周遭人捧着他的态度,与他在美国时跟人打交道又不一样,格外的亲热宽容,总之都是好人。

    但董北山累的心力交瘁,一个人活生生的劈开分成两个人用。有时来回奔波的路上都能沉沉的在车后座睡着,一边儿是涉世未深被拉拢的儿子,一边儿是调养身体情绪低沉的你,他两头儿都得瞒着,一根蜡烛两头烧,累得心悸气短。

    应付完了又一场所谓其乐融融的家宴,董北山借口在青山坞的院子里随便逛逛,去抽根烟醒神,偏巧又遇见了董珈柏送万昭翊回房间。董北山转身就把自己亲儿子给堵在了连廊的转角里,嘴里叼着烟,一副不好惹的修罗阎王样子,“哪天走?”

    董珈柏不满:“爸你干嘛老催我回去。”

    董北山冷哼了一声,他早就把万家人的盘算看得清楚,就是自己这个傻儿子,当初把他送到国外的糖水里养大,就是中看不中用,董北山又点了根烟,还拿出烟盒示意了下董珈柏,“来一根?”

    “不了,不抽。”

    “这点儿你倒学得挺乖。”董北山点评,又叹了口气,试图和亲儿子讲道理,“不是撵你走,你在这儿也玩差不多了,不说回去好好上学,至少也给你妈买个小礼物认个错儿吧?招呼都不打就跑出来。”

    “我妈,我妈才不惦记我呢,我妈有自己品牌,我妈有自己的男朋友,我妈她...”

    董北山瞬间了悟了董珈柏闹什么别扭,“你妈,你也是成年人了,你妈本来就有自己的生活,你不能...”

    “那你呢,爸?你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情人?然后再建个自己的家庭?”董珈柏到底年轻,刚满成年,语气中带着少狼的莽撞和凶狠。

    董北山明白,这是有人暗地里挑拨了他们父子关系,董北山把烟踩灭,心狠说,“大人的事儿,还轮不到你做这个主,后天早上,要不你回美国,要不我把你绑去庄子里,你自己看着办。”

    可再铁的规矩也拦不住董珈柏盯着父亲的眼睛。董北山灭了烟头对上儿子的大眼睛,登时又想摸一根出来抽。绕过抄手游廊的栏杆,董北山示意儿子跟他坐下。

    夜凉如水,石阶坚硬冰冷,董北山有几分后悔,他投入在这场和你的情爱之中,竟然有两年不曾和董珈柏这样坐着聊天的时刻。

    他脑中突然浮现起年轻时住在万轻舟家,见老师和师娘两个拌嘴,涂云淑气哼哼用方言咕哝着,甩手端起刚泡好的茶走了。万轻舟罕见的一点办法也没有,师徒两个大眼瞪小眼,万轻舟在徒弟面前摇头叹气说出一句话来:冤成父子,债转夫妻啊。

    往事烟云。董北山的唇边略过一丝伤感的怀旧的微笑。董珈柏大了,万轻舟老了。人世间的种种嘈杂是不会为某一个人停留的。

    董北山还是选择了开门见山:“我知道你听说了,都听说什么了。”

    董珈柏也是倔强,似乎用沉默去告知董北山自己现有的愤怒和不解。

    董北山吐了口烟,父子俩竟一时失语无话。董北山把这根烟抽完,不管董珈柏会不会听,依仗着父亲的威权,自顾自把话说下去,“你一米八的个子,看着是个大人了,但是有很多事儿你不用去cao心。而且你也没没必要去管别人怎么样说。”

    因为劳累,董北山嗓音发哑,这番话听起来又多了几分责备,“你以前问我关于责任...的问题,这些年我对你mama是只有责任的,但我...我对她...”

    几年前,一通越洋电话里女孩的抽泣声忽然此刻在董珈柏脑子里鲜明地闪过。如此迅速,又如此哀婉。

    董珈柏觉得袅袅烟雾后的父亲比几年前也有些许沧桑更有些许陌生,他明白自己对于父母亲来说,不过是家庭责任的衍生,是从未爱过产物,他们都尽力对他好,可是发自本心流露的爱,是不能勉强的,是他触不能及的。薄如蝉翼的真相在此刻被揭开,董珈柏体会到了一寸寸切入神经的痛,向来开朗的男孩低下高傲的头,努力去掩盖自己的失落,说,“我知道了爸爸,我后天就上飞机。”

    董北山随着董珈柏站起来,想伸手拍拍儿子的肩膀,失子之痛让他对血缘之亲分外珍惜,可董珈柏微微侧过身去,说,“爸,外面太冷了,你也早回去吧。”

    看着董珈柏转身离去的身影,董北山明白,自己和那些把儿子架在脖子上,用筷子头点一点儿白酒给儿子喝,跨国飞机只为陪儿子过暑假的日子就那么硬生生的诀别了,他是一头狼王,而董珈柏是积蓄力量的少年孤狼,他不肯承认自己的老去,却要眼睁睁见证儿子的强大。如果说你的引产,是一场血rou模糊的丧子之痛,那么和董珈柏的不欢而散,则是暗自神伤的父子疏远。

    三天后,黄昏时刻赴宴,董北山选了衣服配了腕表,自己把皮鞋的鞋面鞋跟掸了几下浮土。亲了亲你的额头说我出去吃个饭,你在家待着,今天天气好,晚上让阿姨陪你在外面多走一会儿。

    你张着双手抱了抱他。你最近很喜欢抱着人,要么就是把身子埋进大的毛绒玩具里面,抱着的时候也不说话,安安静静的。董北山觉得心疼,只是摸摸你,又拿了抱枕堆在你身边,声音更轻一些:我就回来,好好的,别让哥担心,好不好。

    薛怀在楼下花园里蹲着,刚子正在铲土,把番茄秧扶正。两人都没抽烟。董北山下楼来,薛怀迎上去:“大哥,车备好了。”

    董北山点点头,接过护肝片用水顺了。

    薛怀跟宝迪其其格的婚事已经近在眼前。对于女方父亲,内蒙军区副参谋长阿古达木提出的入赘要求,薛家答应得痛快,薛家大姐薛悦二话没说就替父母应下了这事。薛家不缺这一个儿子,大女儿一样撑得起薛家的买卖。

    阿古达木对薛家的态度很是满意。

    此番,金颂出事,阿古达木知道这人是董北山的连襟。为了给女婿在董北山面前添添分量,亲自出头,在善仁和内蒙方面周旋颇多。今晚他也在座上,所以薛怀来为他大哥开车。

    金颂在内蒙的稀土矿一直被暗处的眼睛盯着,他当年在大连港伙同当地团伙走私烟草的事情本就没完全消掉,现在又来了内蒙捞金。如果说这些都算小事,那稀土矿塌方砸死三个矿工就是大事了。这事情在当地没捂住,影响很是不好。现在公安海关烟草和资源局都盯着他,金颂坐不住了,事发当夜就只身一人逃到哈尔滨来躲风头。

    躲是躲不过去的。何况里面砸死了一个叫孟轲的小领导,是万钒妻子拐弯抹角的堂兄弟。以万钒睚眦必报的性格怎么能放过?塞人进来的时候自然千好万好,做出一副“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的模样,现在真出了事,不翻脸扒掉一层皮就不叫人性了。

    董北山在办公室,屋里有站有坐不到十个人,薛怀冯涛等人俱都是他的心腹。傅煜然抽着烟,默不作声地扫着跪在地上的金颂。

    现在才想起来害怕,当初被金钱奉承迷了眼的时候怎么不怕,被人恭维着跟东三省的老大做连襟的时候怎么不怕,摩拳擦掌想凭着陈妤肚子里的孩子再往前走一步的时候怎么不怕。蠢货。傅煜然捏着圆滚滚的碧玺珠,一颗一颗珠子在手心里硌出了温度。

    “把人给我弄下去!”

    打完电话的董北山腾出空来指着金颂,恨铁不成钢。弄下去的意思当然不是把人撵出去就完了,是扣在哪个地下车库里留条命,待他平了事再秋后算账。

    金颂避开来抓他的手,四肢着地往董北山身边爬,死死抱住了他两条腿。

    “我啥也不是董哥,董哥,我没脸,我求求你,我是真心想把这事儿做好!我不是为了自己啊!你看在小妤给您怀过孩子…不不,就看在小妤她还在养身体的份儿上……”

    董北山浑身像被人给了一枪一样蓦然一紧。与此同时傅煜然已经动手拔枪拍到了桌上厉声道:“再废话我他妈一枪崩了你!”

    除了傅煜然没人敢说话,也没人敢动作了。满屋亲信都知道大哥失了孩子,小嫂子现在还在床上躺着,谁敢提半个字去戳大哥的心。

    董北山眼底有杀,但更有痛。金颂说出这种话固然是找死。可焉知董北山就不会被这句话挟住。人有逆鳞,也有软肋。捏住了七寸就算再多痛也少不得打落牙齿和血吞。不肯为打老鼠伤了玉瓶就是董北山的写照。

    金颂抖若筛糠,不敢再喊。

    独自在书房打了半小时的电话,董北山看起来甚至很平静,他仅剩的怒气好像也在与人的交流里被磨平,他甚至很有耐心地又一次单独会见了精神已在崩溃边缘的金颂:“这个事情很严重,怎么解决你不必管。你需要做的就是管好自己的嘴,不要跟任何人提起任何一点消息。尤其,不要让小妤知道。”董北山顺手将金颂衬衫的领子翻了出来,伸手拍了拍他:“回去吧。给你一天时间收拾东西去北京。”

    金颂几乎昏厥。他以为是董北山要把他送去开刀问斩,他颤颤巍巍就想跪下,董北山拎他起来:“姚先生那儿还用得上你帮忙。”

    金颂的命都缓过来了。只要董北山保了他,他的另一把保护伞也还撑着,他就平安无事。

    前去赴宴的路上,董北山收到了底下人的短信:少爷已登机。后面又补充一句:我亲眼看着飞机起飞,才回来的。

    董珈柏拿出降噪耳机,随便找了部片子就靠在头枕上默不作声地出神,放的是老片子廊桥遗梦,董珈柏看着弗朗西斯卡和罗伯特去守护在婚姻之外的真爱的时候,突然觉得讽刺又玩味,他按了服务铃,问赶来的空姐要了杯威士忌,空姐迟疑了一下,还是给这位未满法定饮酒年龄的头等舱客人端了杯酒水。

    他需要醉一回。

    在董北山的地盘上,却是内蒙军区的人做东设宴,哈尔滨黑白两道作陪,大家过了明面会一会。从寒暄到敬酒一派和睦之色,只是中间一个小插曲:腰肢纤纤的女孩儿来端了酒,大方一笑要跟他喝个交杯,董北山端起杯子礼貌避过,说,姑娘美意,只是家里那个最近遭着罪,我既不能替她受苦,便不好再让她伤心,这样,我喝两个,算作赔礼。

    一语出竟愣住了所有人。参谋长哈哈一笑,说,好,那董兄自便。也有人反应过来了接茬:都知道董老板是出了名的深情,这些年就守着一个女孩儿过——小姑娘是有福气的人啊。

    董北山干了两杯后重新入座,他周身气质平缓,毫无半点拿大,说话间态度自然也不伪饰:“她跟我的时候年纪太小,这些年陪着我都习惯了。我是个粗人,别人再好,放在眼前我也看不出来。”

    磊落洒沓,见招拆招。这种场合董北山闭着眼睛都知道应该说什么。他年轻的时候去过草原跟内蒙人打过交道,灌酒这几套无非记每个人的官职姓名,家乡在哪个旗,家中有几口人,蒙语叫什么名字,董北山自有一套记忆办法,几轮酒并难不倒他,但也故意出错认了罚,放低了姿态捧人。真假虚实,诚恳伪装,浮华也好苍凉也罢,现在于他眼里不过是可有可无。

    饭局上说起政事也说起家事,“还是女孩儿好,女孩儿贴心,这是我的阿吉吉雅——是蒙语,我的幸运——才读二年级。董老板家里几口人?”参谋长侧过手机给他看朋友圈里女儿在草原上骑小马的视频,不自觉流露几分慈父情怀。

    “犬子在美国念书,哪有那么好的福气,能有个女儿玉雪可爱,承欢膝下。”董北山淡笑移开了眼睛,于是两人为了儿女又举起杯子喝了一个。

    董北山接过服务员烫好的手巾把擦擦额前汗珠,又状似随意把脸在热毛巾里埋了一下。觥筹交错,没人注意到这一举动,就是看见也觉平常。只有董北山自己知道。

    他心里有一场绵亘千里的龙之一哭。

    酒席散去的车后座上,董北山又在时断时续地做起那个梦,雪天的院落里,小妤和身边的小女孩儿堆着雪人玩儿,孩子稚嫩得像花朵,眉眼之间俨然是小妤一般的漂亮。他笑着伸手去摸,孩子没出一声儿便化了,他满手血污冰凉,抬头再看小妤在雪地里,身下一行蜿蜒的血迹,她哭着看向他说,对不起,对不起。

    他每每噩梦至此,余夜只剩无眠。

    他本来也应该有个女儿的。本也应该。

    心中赤红的钝痛提醒着他烧灼着他,他反而平静得不像话。

    董北山回到家已是午夜。你放心不下,睡了又醒,正好听见一楼的响动,去卫生间一看果然董北山正在吐。食道反酸,吐了胃液,你忙忙拍着他的背,他吐出最后一口,还夹了红色的血。

    这是喝到胃出血了,你又心疼又慌张,要扶他去客厅躺下,给大夫打电话。董北山摆摆手指指药,让你给他倒杯水,你拗不过他,只好兑了温水伺候他喝了,又吐了几口,才回客厅躺下。董北山靠着沙发扶手还不忘说:“你怎么不把拖鞋穿上?”随后拉了你坐下,你双臂环着他,贴着他,想了想叹气:“怎么喝这么多,这么猛,吓坏我了。”

    “小妤,恨不恨我?”董北山没回答,双手虚握放在你脸两侧。想碰,又撂开。

    恨什么。是恨他包养了十九岁的你,还是恨他让二十五岁的你经受丧女之苦。

    他董北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顺遂十几年的好日子,终于还是在不起眼的暗礁上狠狠撞伤。若是可以,只撞他一个他不以为意,可是偏偏祸及家人。陈妤,他一生最爱的女人。他有那么大的可能不会和你有一个孩子了。他的愧痛狂悔,他的无颜相见,都不可以再挽回那个成形的婴儿和你的创伤。纵然有黄金万两广厦万间,纵然权倾东北把持关外,董北山也不得不低头承认,很多事情是倾尽人力也不可为的。

    人不可以逆转天意。强求得来的只有无尽苦果。

    你很轻的摇头,沉默地把脸贴在他的手上。董北山喝了太多酒,发沉的手臂搂你时都不敢用力,生怕会伤害到脆弱得像一张纸的你。

    “我甚至希望这一切都没发生过,你没有怀过这个孩子。我只和你,我们两个人也好好过下去。我真不知道那个时候我在强求什么,我错了。”

    两个人脸贴着脸倒在柔软的沙发里,他酒气未减不肯放手,你听他一字一字说得清晰:“小妤,是我杀孽太重,连累了你和孩子。对不起,对不起。”

    “是我做错。是我错。从一开始就用了手段逼着你跟我好,又逼着你要这个孩子,我留你在我身边这些年,报应的应该是我。”

    “小妤,小妤,你看,我亏欠你这么多。”他哽咽,摊开掌心,亮白月光留下细腻的湿痕。

    董北山终于流泪失态,当他进入四十二岁,在他失去了女儿后第一次鼓起勇气面对自己的女人。

    你细细的指尖轻轻落在他脸上,越过他高而深的眉眼,虚弱描摹他的样子。其实他表情一贯轻描淡写,但此时眉头隐忍皱起,就显得有无数隐痛不能被平抑。你指尖轻颤,恍然想起那句诗。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从小读书,学了那么多怅惘悲感,觉得人要走到什么境地才能读懂诗人心境。长大后才知道人间愁苦,俯拾可得。不必再向哪篇诗文里寻了。此时的你们像一对真正的夫妻,有着吻合的伤口,共同忍受寒风从血rou中打穿的穹窿,他懂你的悲苦,你懂他的伤怀。只有用长夜里无边的清醒来抵御这种痛楚,你们拥抱着扛过去,才敢看一眼对方,才敢说一句对不起。

    真的没有恨。走到现在你已经不恨任何人,任何事。你将这一切视作因果循环,报应不爽。董北山待你的好你看得到,你受的苦自己也清楚。你被什么保护,就被什么限制,能给你遮风挡雨的,同样能让你不见天日。

    你认命。这是你的命。

    你终于主动贴住他湿凉的掌心,你把两个人交握的手放到心口,你咽下温热的眼泪,好像从十九岁起飘荡着的不安定,巨大的痛苦和重创,在这一刻都有了人承担,有了人懂得。

    你说,没关系,没关系。你对得起我,我真的什么都愿意。

    你凑过去,轻轻吻他的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