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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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向。 08?真相 救护车里的医生随即对魈做了基础检查,结果除血压偏低、血糖偏低和低烧外并没有检查出别的大问题,虽然病人的情况看着有些紧张,但至少能确定他暂时没有生命危险。随后他又询问了随行的人,根据他的描述,医生建议到医院后再好好检查一番,并且他们需要他了解他的既往病史。 钟离没有多言,也没有犹豫,点了点头。 抵达医院后,直到亲眼看着昏迷的魈被推进去了,钟离才终于放松了肩膀。回过神,这才后知后觉眼镜原来一直都还戴在脸上,他顺手把眼镜摘下放进大衣口袋里,跟着医生助理带着魈的背包缴费去了。 回到等待区坐下后,钟离打开手机,一条条消息争先恐后地跳出屏幕。他一条一条看过去,除了组员们的文件,还有归终的询问与解释。 据她所说,她当时一出电梯就听见有急慌慌的喊声,便连忙循声而去。阿姨一看见她就跟抓到救命稻草似的,跌跌撞撞地跑过来死死抓住她,发抖着指向保洁员休息室的方向,急得口齿不清:救命啊,救命啊,晕,晕倒了,晕倒了! 归终眉头一皱,忙跟着她走,一看向休息室也当即被吓了一跳。她赶忙跑上去把晕厥的魈扶进怀中,却又被他的体温实实吓了一大跳;注意到他呼吸有些不畅,便一把扯下他的口罩,又再再被他可怖的脸色吓得差点叫出来。 钟离先是回复了归终的询问,告诉她不用太担心魈的情况,医生并没有检查出严重的问题,接着又问了问那位阿姨的情况——总之二人简单聊了几句,就没有针对这事儿再做展开。随后,他又处理了点工作上的事,这下才算真正地闲下来。 抬头,眼前的门还没有打开的意思,钟离于是又看向魈的包,沉默了一阵。 说起来,虽然前面也经历了一些事情有些接触,但钟离对魈的了解其实少之又少。可以说,除了知道他的名字是“魈”,钟离对他别的了解要么是听说,要么是猜测。 好比第一次偶然遇见时,女孩的父亲曾说他一个人在外打工多年一直都没回去过,从这句话进行推断,他并没有跟自己的双亲生活在一起,甚至极有可能是自己一个人在这座城市里生活。 所以当护士小姐询问是否联系了患者家属时,本可以用一句“我只是个叫救护车的路人”就抛开麻烦、转身回家的钟离却四平八稳地说,他的父母不在本地,所以还没联系,并且也没有别的亲属在。 护士停下手,抬头问他:你跟患者是什么关系? 钟离居然说:公司同事。 是朋友?人家也有心眼,追问到。 钟离:…… 他含糊一个字:嗯。 嗯,啧,不过,“公司同事”这四个字也确实没有什么实质性的错误就是了,只能说,有种让人不爽的投机取巧的感觉。 医院需要患者的既往病史做依据,要身份证信息,钟离瞄一眼魈的包,跟人家说他找找。 哼,倒是真没想到啊,他在两分钟前所说的“公司同事”还有一个“嗯”,现在成了他翻找魈的包的行为的准许证,没引起别人的怀疑。不过,他擅自翻找魈的包也不是出于歹念,相反,是为了配合医院的行动,所以,也不能说他这个行为有多不合理。 可意想不到的是“意外”就埋在这个寻找的过程里。像一颗没有声音的雷,静静在钟离神经上炸成了花。 他忽然摸到一样他完全想不到的东西。 但是在表面上,仅仅只顿了一秒,钟离又恢复了翻找的动作,无事发生。魈包里的东西不多,都是钥匙、手机、耳机、糖果等常见物品,所以很快,他就成功找出了魈的身份证递给人家。 而那个意料之外的东西是卫生巾。 钟离站在原地,看着护士,不动声色地进行等待。 不久后,护士的表情却发生了骤变。她瞪大眼睛,脸上的每块肌rou都写满了震惊和意外,她立即抬头看向面前的这位“朋友”,好像刚准备说什么,但猛一急刹,赶紧闭上了嘴。 看着眼前人一脸“无知单纯”的样子,她只是说:“……好了可以了。” 钟离点点头,拿着魈的包来到了休息区等待。 “所以,能让护士显得那般惊讶的“既往病史”会是什么呢”? “会跟「怪物」有关吗”? 看着那个平平无奇的黑色背包,钟离习惯性地将手指搭在下巴上。他或许是真的天生爱思考,所以趁现在,一场辩论赛就将在他的脑海里拉开序—— 门开了。 钟离起身,走向医生。 “你是患者的?” 医生的语气和表情都已提前说明,魈并无大碍。钟离默默接收了这个讯息,却说:“我是他的朋友。医生,请问他现在怎么样了?” “没事,”医生摇头道,“有些低烧,血压和血糖都有些低,但不严重,不过平时一定要注意休息,不能太勉强自己的身体。这次突然昏倒,跟他体质本来就弱脱不了干系,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现实。另外,他还体寒,天冷的时候一定要注重保暖。” 体寒? 钟离想起魈跑来咖啡店只为跟自己说句谢谢的那次,外边虽然有风有雨,但魈的衣服是比别的人都要厚些。而且在进入店里后,他还专门寻了个离暖气较近的位置坐下;坐下后,还不断地暖手、暖脸。等咖啡端上来,他的手也一直捂在杯身上。 原来,他这一系列行为不单纯只是因为外面风寒雨冷吗。 钟离顺势说:“是,他的确很怕冷,平常衣服也要比别人都穿得厚一些。不过,他总不喜欢提起这些,所以一开始只肯说是自己比较怕冷,直到后面我才知道他原来是体寒。” “患者家属还没来吗?” “他的亲属都不在本地,他是一个人在这里生活的。不过我作为他的朋友,若是有什么事,医生您可以跟我说。” “你跟他很熟?” “这是当然,”钟离失笑,像是觉得这个问题很没必要,“我跟他已经相识多年,现在还在同一家公司里工作。他身体不太好,所以平常,我也会作为朋友帮帮他。” 医生似乎是有自己的考量:“先生,你虽然是他的朋友,但你……对他很了解吗?” 钟离的眼睛眨了眨。 “嗯,这个,”他给自己多拖延了一秒,“算是吧。我前面那句话的意思是,他其实不是很爱提起有关自己身体的事,所以我虽然在别的方面了解他,比如知道他的家庭情况,跟叔叔阿姨——啊,也就是他的父母也熟,但至于他的身体情况我就不是特别清楚了。所以我平常也只能力所能及地帮他。” 好,好,好极,极好。 不仅能面不红心不跳声不抖地说出那些脑子现场编、连检查一遍的机会都没有的假话,就连“觉得这个问题有些好笑”的表情都处理得十分妥当合理,还笑得那么真实。甚至,还能现场就回头利用先前说的话给自己打掩护,好,好极,极好。 很可怕,该死的精英。当然,他儒雅礼貌、端正挺拔、很有教养的外表也是他的武器之一。 可是说到这里,钟离却看见,医生的眼神闪了闪,像是放弃了什么打算。他这下只是说:“总之,你朋友的身体比较特殊,你既然跟他熟,平时就多关心关心他吧,如果还有别的朋友,也都一起多给点关心。另外,如果他不乐意提起自己身体的情况,你们也不要缠着他多问。” 什么,怎么会是这种结果。钟离心念。 是哪一步出问题了? 听到医生这样说,钟离的眼瞳微不可察地颤了颤,他回复:“……嗯,我知道了,会注意的,谢谢医生。” 是哪里出问题了吗? “对了,患者最近还有些过劳,既然现在发低烧了就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吧。他的身体已无大碍,可以继续留院观察一晚,也可以出院,不过出院后一定要注意保暖。” 钟离:…… “……嗯,谢谢医生。” 究竟哪一步出问题了,不仅没能从医生那儿套出一些有用的信息,反而还让他打消了原本的念头。 轰隆一声,一场风暴和辩论在一颗大脑里即刻打响,准备掀起滔天巨浪。 钟离当然是个聪明的家伙,这不仅指学历、智力方面,还指为人处世、生活方面。既能圆滑地行走于各色人物中但片叶不沾身,还能准确判断何为麻烦之事、又如何避开不必要的麻烦,轻松自由地活着。 他是智者。而智者理性且优雅,不入爱河、明哲保身、精通世故、研究课题。 可是现在,钟离的大脑里却不断回闪着自己那极有限的、跟那位一墙之隔的魈有关的事。显然,他的心并不想简简单单就放弃了这件事,放弃……那个人。 那个人,曾躲在厕所里哭,一个人靠着墙睡着;将一切事情都揽在自己身上,又一言不发地关怀陌生人。以及,还曾在舞台上窘迫到连逃离都变得困难重重……看着,是一个不喜欢跟人有接触的人。 只是,若能给他一份牵引,他却能继续走下去;若受到善意、受到帮助,就算天气再糟糕也要专门跑过来,只为说句自己没能说出口的“谢谢”。他看起来过于谨慎、过于清冷、过于孤僻,像一朵生在山巅的高冷之花,但对钟离而言见到他的第一眼,却是他展露着笑颜,在秋日暖阳里跟同行的女孩子畅聊许久。 点了一杯温暖的咖啡,坐在离暖气较近的位置,冲着眼前人笑——那双璀璨的眼睛像一对琥珀。 归终说,这就是“人情”,说他是个善良的人;胡桃猜测,他应该是个温柔的人,还说不要让自己后悔。 「他是一个会躲在厕所里哭的人。」 “等吊完这瓶水后就可以了,到时候会有值班护士来,有事情就说。”医生照常地做好叮嘱,照常地瞄了钟离最后一眼,照常地离开。 从抬脚到经过钟离身边的过程大约需要三秒时间。在这三秒时间里,眼帘虽以正常的速度眨动,可大脑却已乘上光速列车。 就近从医生的话里下手吧。 他说过一句话:“你朋友的身体比较特殊”。 精简这句话,其实就四个字“身体特殊”。 既然是身体特殊,有可能是rou眼可见的“外部不同”,如肢体、躯干、皮肤等部位;也可能是rou眼不可见的“内部不同”,如血液、神经、骨骼、器官等构造,最终统计的归类不是“疾病”,就是“缺陷”。 以及,对于人类而言,跟“身体特殊”相呼应的是“精神特殊”,此处指的是想法、爱好、习惯、性癖等主观倾向。不过医生指的必然跟这方面无关,所以暂时不做这方面的展开。 另外,医生还利用了“比较”这个修饰词。 这个词可能单纯只是一个程度量词而已,但也可能是一份“遮掩”。医生在说出这句话后,又不止一次地强调“关心”这个词,倘若这个“身体特殊”只是一种常见的、普通的不同,应该不至于再三强调这种事,比如体寒。 若是如此,前者单纯量词的可能性就被排除了,毕竟作为朋友,“关心”是很理所当然的事,也就是说,普通、常见的“关心”并不够吗? 那这种特殊是……很少见的“特殊”吗?(1) 当然,从“关心”这个词本身出发,普通常见的疾病或缺陷当然也值得医生多强调“关心”,但又是什么“普通常见”的疾病或缺陷,又会让医生宁愿帮助病人一起隐瞒也不直说呢。以普遍理性而论,让别人清楚真相,才有利于别人更好地行动。毕竟在医生的视角里,眼前的家伙是患者的朋友,不仅送他来医院,还帮他缴费、在病房外等待,还是相识多年,跟父辈也熟,理论上应当是值得放心的。 所以这份隐瞒,并不是出于对身份的怀疑,不是出于不放心的“保护”。 又要求关心,又刻意隐瞒实情,这很矛盾。还又嘱咐如果患者不愿意说,那就不要多问。 连“好朋友”都要隐瞒吗? 还是说,是不得不隐瞒? 所以,这个“身体特殊”莫不是会让当事人难以启齿的特殊?甚至可能是绝不能说出口的特殊,因此才强调不要逼问。 “我的女儿是正常人”。 “我家女儿不是怪物”。 言外之意,是“你不是正常人,你是怪物”。 「怪物」……(2) “年轻的一男一女,也很有可能是在交往哟。就假设二人是情侣吧,女方的父母一点都不希望男方继续纠缠,那这个‘不同’可能是体现在情侣之间的——哦,会是特殊性癖吗?还是类似艾滋之类的问题?” “年轻人全然心向着他,可两位老一辈的人都表现出了抵触,若是从这方面思考,那也不排除是思想观念碰撞的可能性。” “那什么个人习惯会让家长那么坚决?什么兴趣爱好会让家长那么抵触?什么特殊顽疾不让人多一份包容,反而深感害怕?” 他还没有苏醒,医生怎么可能知道他有什么特殊的习惯、爱好、性癖。作为医生,能检查出的只能是身体上的问题,倘若当真是特殊疾病或缺陷,那这是一种会令老一辈的人避之不及的疾病或缺陷。 ……「为世俗所不容的“不同”」吗。(3) 但是年轻的女孩并不因这种“特殊”而趋利避害。 马斯洛的需求层次理论所强调的人类最低级的两种需求是生理需求与安全需求,最最起码,要不损害到这两种需求,一个人才值得别人放下心来,人与人的进一步发展才能具备基本前提。 也就是说,他的“特殊”不会对别人造成伤害,或者只有满足了特定条件才会影响他人,平日交往倒可放心,比如胡桃提过的艾滋病。那女孩的父母所担惊受怕的,并不是他会对自己的女儿的身体安全造成危害。(4) 还有,什么,其他的提示吗…… 话说,那个男孩——” 叮铃铃。 “——的名字,是‘魈’——” “嗯?” “——对吧?” “而除此之外,倘若并不忽视那位回应了‘魈’且眼睛‘一模一样’的人,钟离,你又会继续想到哪一步呢?” 再从这句话落脚吧,承认它的可能性。 很显然,胡桃的意思是,「不排除这位女顾客跟那个男孩有关系,因为她的行为举止完全奇怪到欲盖弥彰」。 戴着帽子、口罩,身上长裙从肩膀盖到脚踝,将全身都遮得严严实实,以至于旁人根本看不见她的脸。 倘若,当真,往最离谱、最夸张、最荒谬的方向去思考,假设,假设那位落荒而逃的女客人跟他是…… 同一个人的话,那,可能是什么情况……? 男性装扮成女性,或者女性装扮成男性,从兴趣到生理可有三种情况:异装癖(兴趣爱好);性别认知障碍(心理疾病);双性人(性器官缺陷)。那时候女顾客所意外发出的“嗯”太过短暂,以至于钟离没能注意到更多细节,所以现在也回忆不起究竟是男声还是女声。不过就算是女声,可能真的是女孩子,也可能是伪音。 前面已经分析过了,所以“女装癖”这一可能已经被划去;性别认知障碍的情况则实在模糊,因为很遗憾钟离并不是医生,对这方面真的没有更多的了解了;但是一定能确定,最后一种,是绝绝对对能通过检查而检查出来的“身体不同”。 不,这个思考的方向还是太离谱了。以普遍理—— “说起来,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你不知道我的名字?那之前你跟店长提到的原来不——是——我……” …… 还有,还有什么,继续思考,应该还有。 继续思考,应该…… “她的眼睛,跟那位男顾客的眼睛,一模一样。” “于是造化弄人般再一次,意外地又将视线投入了这安静、深宏、明亮且美丽的虹膜里,像是失足跌入了金色的深海中,渐渐下沉,让他毫无还手之力”。 “毋庸置疑的事实是,他的眼睛是金色的,如琉璃般纯粹无瑕。” “钟离在这一瞬间甚至不自然地抖了抖,像是被什么打败了似的,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被黏在了魈眼睛里,如同古老的化石般,被密不透风地牢牢封在了纯粹的琥珀中”。 …… 他随身携带着止疼药。这种药对治疗痛经很有效。 那时候,归终的表现明明只是捂着肚子,“肚子疼”的原因有很多种,他却能一眼就看出情况。 姑且还可以找出别的可能性,比如他是个很关心女朋友或者女性朋友的人,所以才对这种事情比较了解。 可他自己背包里的卫生巾和裤子就实在找不出“合适”的理由了。(5) …… 「当你排除一切不可能的情况,剩下的,不管多难以置信,那都是事实。」 ……个人病例上究竟写了什么,才会让护士露出那种表情。(6) “我对你不甚了解,你也是。” 一,二,三,四,五,六。 指针向前跳了六步,寓意着六秒的流逝,也寓意着医生走了六步。不仅从钟离身边经过,还离他越来越远。 “总之,你朋友的身体比较特殊,你既然是他的朋友,平时就多关心关心他吧,如果还有别的朋友,也都一起多给点关心。” “另外,如果他不乐意提起自己身体的情况,你们也不用多问。” 钟离的眼瞳出现了轻微的颤动,似风扶水面、轻起波痕。 在第七秒,头脑风暴正式结束了。风暴的主人沉沉吸了口气,突然开口:“医生。” 他转过身,见医生也停下脚步,转身看向他:“还有什么问题吗?” 钟离没有立即说话,而是抬起脚,往前轻轻走了两步。这个动作拉近了他俩的距离,可以让他们交流的声音能放到最小;但更重要的在于,这两秒被强行拖出来的时间也是钟离思考的最后期限。 他最后所思考的结果如下: “医生,根据刚才您的表现,我觉得,您是一个好医生,值得我放心,也值得我朋友放心。” 医生表示疑惑:“你想说什么?” 钟离摇摇头,笑容里有欣慰之意,也有尴尬和愧疚之意——狗日的,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做出这么逼真的表情的,且不说五官的敬业到位,连眼神和肢体上的小动作都那么天衣无缝,属于是狗看了都会被他骗到。 “很抱歉,我刚刚其实没有说实话,”钟离说,“其实……” “其实,对于他身体的具体情况,我并非一无所知。” 医生:…… 他没急着说话,等面前的男人继续说。 钟离有些不好意思的耸耸肩:“实在抱歉。但是,因为他自己一直深陷在这种痛苦里,所以我也并不想多提这些事,能避则避吧。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医生您的意思,但我其实是在刻意躲避罢了。” 医生:“……所以,你刚才是故意说自己不了解你朋友的身体,只是不想多提这件事吗?——嗯,不过我能理解。” “嗯,”钟离站在医生面前,那双安固石珀瞳竟然敢直直对着医生的眼睛,不仅毫无躲闪、心虚、恐慌之意,甚至还反客为主,细细观察着医生的瞳孔,“我朋友他……” 隐藏在衣服下的心脏正在扑扑狂跳,震得人胸腔发麻,甚至连呼吸都有些困难。因为这是一步险棋,倘若踏错,功亏一篑;但若不踏,现实则毫无变化。 而明面上,那金色的眼神依旧安如磐石,毫无破绽。金色的眼神配上眼尾红识,恍惚中,竟有种「神」的威严。 “……的身体,同时具有两种性别的特征。” 呼吸停止了。 秒针在跳,时间在流逝。 周围很安静,但是心跳真的很夸张。 这一刻赌的是气运。 医生:…… 他沉默着,眨了眨眼,表情出现了变化。 「原来如此」。 钟离辨得出来,那变化是“原来如此”的意思。 “原来如此,你知道啊”。 棋子落而万物震,地动山摇,百兽震惶。棋盘开始崩坏、崩塌,最终,只剩下钟离的棋立在废墟中,示意,他赢了。 “你原来知道他是双性人。” 钟离低头,藏住了自己脸上的后续表情,点头:“我在几年前意外得知了这件事,但是他却并不想对此多有提及,我前面说他并不爱提起有关自己身体的事不是假话,所以,这么多年来我都没有多问。可是,事实却同时也在提醒我,正因为自己所知十分有限,才反而,根本量不清自己是否真的有帮助到他……甚至,可能根本就猜不中,他所真正需要的是什么。” 撒谎。 弥天大谎。 前面说出这种话完全是因为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才选择了这种模棱两可的话,虽然根本没有指明性,但暂时也不会有什么错误,是一种十分保守的计策。但不曾想这种模糊的说法却让医生收回了说出真相的打算,算是钟离弄巧成拙了。 可要命的是现在这种模棱两可还是发挥了自己的作用,让钟离反败为胜。 该说不说,精英当真让人牙痒痒,玩战术还真玩不过他。钟离的思考能力和处事能力都相当恐怖,在这种情况下,他脑子的旋转只比嘴巴的行动提前一个字而已。明明都这样了,他却还是抓中了时机,成为了胜利者。 医生顺着他的话问:“那你突然又叫住我并且把真实情况告诉我,是想让我把他更具体的情况告诉你吗?” “……是。” 钟离皱着眉头,有些“无奈”地点头,“他一直以来都很痛苦,无数次迷惘于自己的身份和性别,我是为数不多知道他的秘密的人。” “医生,我想请求您——将更多有关他身体的事告诉我吧。请您放心,我没有任何坏心思,并且我不会告诉我的朋友这件事情的。我只是想了解得更全面一些,这样在以后,我就终于能够知道自己到底怎么做才是真正地帮助到他了,并且终于能确认,他所真正需要的是什么。” 是「利他」。是「为了他」。 ……啊呀,可怕,真可怕。 尤其,他的眼神还坦率到能将人撕开,然后抓住人体最重要的心脏,运筹帷幄。你真的无法从他的脸上或者眼睛里,找出哪怕一丝丝的谎言的影子。 感觉,如果给他一副镜子,他自己都可能会出现错觉,觉得镜子里的人是真心诚意地为朋友着想。 医生沉默了一段时间。 没多久,他叹了口气。 >> 事情,有些,超乎预期。 ……有点,太出乎意料了。 “我真的没想到真相原来这么复杂。”钟离坐在魈的病床旁,抬头看了眼吊瓶。 吊瓶还剩半瓶水,等吊完后魈就算出院也没问题。当然,不出院再留一晚也行,只不过是在家里睡和在医院睡的区别罢了。 事到如今,钟离也没有任何必要和理由惺惺作态地说“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知道这么多事情的”,虽然事情的确超过了他本来的预估,致使他在医生离开后,一转身,才发觉自己的后背爬满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一不小心,就知道得有点多了。 当然,面对沉睡的魈,钟离大可装作无事发生的模样,趁现在赶紧开溜就可万事大吉。人本就没有必要过分善良、过分拥有责任心、过分多管闲事,即便是出于人道主义,钟离做的也完全足够了。更何况,眼前这个人本就有意疏离他人,刻意避免与他人拥有交流。 但是……可说得轻巧。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到现在,真的,还能装作一无所知、置身事外的样子吗。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他在努力维持坚强。对于这种人,即便以后十成都不会再有见面的可能,钟离你也做不到刻意无视。” “何止是‘刻意无视’呢。不然你现在,或许根本就不会站在我身边了。甚至可以说,从九年前开始,你我的缘分就到了尽头也说不定——在老爷子去世之后。” 胡桃的话再次出现在耳边。钟离揉揉眉间,看看时间,得知时候已经不早了。 「真两性畸形」,这是出现在他个人病例上的字。 “他是十分罕见的真两性畸形,”医生的第一句话就让钟离头皮开始发麻,“并且,两方性腺都较为完整地发育成型了,外显生殖器同理,这种病例是罕见中之罕见。” “你看你朋友,个子不高、体型不壮、身材纤细,这些都是两性畸形所带来的影响,包括体质弱也是,可以说,这些都是不可抗力,是与生俱来的不幸。因此他无法通过后天的手段强身健体,顶多,是让自己的身体不要那么脆弱。” “两种性激素同时存在于他的体内,看他现在外表上是男生,但过一段时间他就会出现女性特征,比如声音变细、rufang变大。而且,他的卵巢有损伤,应该是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在服用激素药物所导致的后遗症,这恐怕会使他在经期间加倍虚弱与疼痛。” “现在天气越来越冷了,他又体寒,这次昏倒的主要原因是过度劳累。你既然口口声声说要帮他,而我作为医生,也只能说……多关心关心他吧,他肯定是需要别人的陪伴与尊重的。” 所以,他其实是因为自己亲身经历过女性例假,才能一眼就看出归终是痛经。并且还随身携带着那些东西以备不时之需。 ……他,有获得过足够的安全感吗? 初次相遇时,他就被别人当成怪物苦苦恳求、避而远之,又被网络骂声覆盖;下次见面时,他一个人坐在地上睡着了,被叫醒时,眼神所透露出的第一感情竟是逃走;第三次重逢,他,被迫到舞台上,在众人的哄闹下,被迫…… “是故意跟人保持距离、故意与人疏离吗,”钟离垂眸看向魈的手背,表情很平淡,淡到无法从他脸上看出他究竟在想什么,“魈。” 眼前的手指突然闪过抽搐。 “这样,一方面可以守住自己的秘密,一方面也不用担惊受怕于失去。只要不曾拥有、不抱期待,就不存在失去、担心、痛苦、挣扎、悔恨,以及害怕。”自钟离那往下轻轻垂落的眼神里,有似淡淡月光般的情感流泻而出,辗转在脸颊、脖子、手背、手指上。 无声无息地抚向眼前的手时,从手心传来的温度虽然还是有些发凉,但至少没有先前那般令人心惊的冰凉了。 钟离抬起头,闭上眼,长长舒了口气。 “是继续待在医院里,还是,回家比较好呢?” 钟离睁开了眼,看着医院白花花的天花板。 “哪一边,能让你感到「安全感」?” “这就是‘人情’哟,大哥。” 钟离看过去,归终笑了笑。 “感觉,他是一个情感很丰富的人,虽然面上冷冷的。哎呀,不知道会不会有这么一天,情感丰富但羞于表现的他与失去爱人能力的你因为机缘巧合而正式相识了。” “倘若你们真的能相知相识,那,你们啊……” >> 好冷…… 好冷…… 好、冷…… 冷…… 眼前从没有这么模糊过。整个世界都像是都被笼了一层暗红色的布,害人根本看不清任何东西。 头好晕。晕得明明才刚刚睁开眼,却好像下一秒又能失去意识。 全身都好疼啊。 全身都在疼……好疼。除了呼吸,就不能再使唤自己身体的任何一个地方了。 耳朵也好痛,好痛,像是发生了爆炸…… 好热,好烫,好痛…… 烫…… “……” …… “……,……” “……离,……” “离……” 钟离举步维艰地想张开自己的嘴,但只感觉到一股没有尽头的guntang浓腥似滔天巨浪,冲破胸腔、冲出喉咙,直接从口鼻中喷出来,混着粗粝的砂石封住了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