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登成佛(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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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广陵王正和文丑请教着,先前还火药味十足的陈登却许久没插话了,只是沉默地端坐在靠近屏风的那一角,视线落在广陵王低头摆弄琉璃块时垂落的一丝鬓发上,眸光是散的,不知透过此刻的广陵王看见了什么。 他想,是自己逾越了。 一边因僭越在心中痛斥自己千不该万不该,可另一边又无比清晰地知晓,哪怕就在此刻,他的目光仍在下意识地追寻着广陵王。简直荒唐透顶。 陈登想,他约莫从文丑含笑的眼睛里看见了与自己类似的东西。那是孺慕、渴求、奉若神明乃至飞蛾扑火.……还有本不该存在的滔天情愫。 那一瞬间陈登明了,自己和文丑怀着同样的念头,于是他忍不住在那片刻交锋中掺杂进了许多不该抱有的私心。 可陈登也从文丑眼中看见了如今的他不曾拥有的坦然与释怀,以至于自己那些阴暗的小心思便显得格外难堪了。 文丑是对的,陈登当然知道。 陈登一直知道他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他从诞生为颍川陈氏子时就洞悉了他身上注定背负的所有教条与枷锁。 他一直都知道,但他并没有选择走那条他甫一出生便被框定的路。 “此子散漫,近乎旁若无人”“天要亡陈氏”,这一类的评价陈登听了不少,可他依然我行我素从未改变。就好像陈登从未掩饰他不喜欢袁氏的人。 固然有大族争势的原因在,更多的还是他清楚那是自己本该成为的样子。他不愿成为那样的人,因此也讨厌上了顺从宿命自愿给自己套上枷锁的袁氏长公子。 话虽如此,可陈登实际也未曾扔下他属于颍川陈氏子的责任。陈登用他人眼中蹉跎在田埂间的散漫时光换来了民心所向,换来了属于颍川陈氏的、也是如今门阀士族的另一条崭新的出路。 陈登看着广陵王想,他先前便做到了,于是他如今亦不打算遵从那些“该”与“不该”。 或许的的确确当得上一句“骄狂”。 陈登的注意早已不在广陵王与文丑手中那块也许会决定他今后宿命的琉璃块上了。他忽然想起他还是东阳县令时与广陵王并肩坐在东阳的田埂上偷闲,那时自己正与广陵王天南海北地闲话。 后来说到听闻袁氏的长公子一日二食,每天只睡一个半时辰。他不由得感慨人间竟有这般的活地狱,倘若只有这样才能被长辈认可,那他宁愿当条鱼努力变好吃,然后早早被吃掉。 陈登记得很清楚,广陵王听完笑了很久,边笑边说难得有人说一句袁氏的实话,转过头来看他,眼睛很亮。 她说:“知你崇佛,那你该听过浮屠的许多故事。我记得浮屠在成佛前轮回了多世,有一世做了乾陀尸利王的太子。” 陈登了然,回答她说那是摩诃萨埵太子舍生饲虎的故事,说的是他在山中打猎时见一只母虎带着数只小虎饥饿难忍,母虎因此欲将小虎吃掉。萨埵太子慈悲心肠,见状用利木刺伤身体,然后跳下山崖,让母虎啖血。母虎啖血恢复气力后与小虎们一起食尽萨埵身上的rou。 广陵王看着陈登像为了哄不谙世事的孩子那般用说故事的口吻娓娓道来,眯起眼睛看着他笑。 她说:“今颇有人,能办斯事,救此生命,令得存不?” 陈登怔了怔,想问主公也对佛法感兴趣?张了张口,却还是接道: “我于久远,生死之中,捐身无数,唐舍躯命。或为贪欲,或为嗔恚,或为愚痴,未曾为法。今遭福田,此身何在。” 广陵王点头,很轻地说这是摩诃萨埵当时的自问自答,又噙了点笑意问陈登:“那浮屠割rou喂鹰的故事呢?” 陈登隐约明白了几分广陵王的未尽之意,心头微颤,却还是很乖地顺着她的意思往下讲,说那是浮屠割己身rou以求救下被鹰隼追逐捕食的鸽,但鹰不依,要令rou与鸽等。浮屠于是拿了秤来,无奈割下多少始终不够,最终浮屠献祭己身立于秤上,求仁得仁最终成佛。 这次陈登没有等广陵王发问了,自己接了下去: “我初发意,欲救一切众生,欲令度苦。我作誓一切众生来归我者,一心救护令不遭难。” 可是这回广陵王不笑了,看着他的眼睛很轻浅地发问。 “你知那是成佛一世天帝释设计对浮屠的考验吗?鹰隼便是天帝释变作的,让浮屠承受如此苦难,只为看他是否真如菩萨一般布施不惜身命。” 陈登默了默,看向广陵王的眼睛,半晌叹了口气微微颔首。 广陵王于是也扭过头,很认真地看着他。 “道法自然,万物相生相克亦是相伴相依,鹰隼捕猎本就是其道,既是顺应天道,为何要以身相饲?” “更何况,那不过是场惨烈而不必要的试炼。” 顿了顿,广陵王又问他: “陈登,做条鱼被人吃掉,难道就比按照既定的天命而行要轻松吗?” 如今已经是广陵太守的陈登愣愣地坐在屏风前,看着广陵王与文丑摆弄那些琉璃块,又想起了那时候自己的回答。他那时说: “主公,我亦知其是为难事。” “不敬天命偏要独行,是晚生愚钝。也因晚生愚钝,所以见饿殍遍野于心不忍。主公有意点拨,无奈晚生…心定无悔。” “还请主公……见谅。” 而得到回答的广陵王扭过头去不再看他,很轻地叹息了一声,仰头眯起眼睛去看灼灼的日光,声音柔软地像一片无声落下的花瓣: “元龙啊……既然这样,那便让本王来吃掉你吧。” 那时的陈登看着她的侧脸,无端地想起有流言说江东的王母像与广陵干有七分神似。 陈登想,他约莫就是在那时,对广陵王生出了如巨木荫蔽之下的日光般细碎却明亮的情愫。 广陵王并不知道她的太守如今在纠结些什么弯弯绕绕,苦大仇深地盯着手中那块琉璃,深感文丑先前说自己与墨家有缘是在说玩笑话。 结果甫一抬头,就看见文丑阴测测地死死盯着她,眼睛里几乎要冒出实质性的火光。 于是广陵王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就算是悍不畏死的蜉蝣军主将,一直举着一块巴掌大的琉璃环佩保持不动也多少是件不怎么愉快的事情。 广陵王装作没看见文丑的眼神,低下头去重新试着按文丑的说法微微转动,忽然听见头顶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 “殿下还是让我先来演示一道吧。” 文丑放下环佩,按了按那只已有些酸痛的手,又用了甩,皮笑rou不笑地对着广陵王摊开左手。 自知理亏,广陵王于是乖乖将那已经捏得有些温热的琉璃块放入文丑掌心。 文丑合拢五指又马上摊开,仿佛被那沾染上广陵王体温的琉璃块烫到了似的,顿了一下用另一只手将其拿起。 “殿下,请看此处。环佩聚起的光透过此处……穿过此物后便会散作虹霓七色之光。” 随着文丑的动作,地上真的出现了一道小小的虹霓。五彩斑斓,宛若真正的天地神光。 广陵王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伸手想去触碰那道绚烂不似凡间颜色的光,只是当然什么也没摸到,反倒是葱白的指尖被虹霓之光染得格外明艳。文丑如绸缎般华丽的嗓音忽然在她耳畔响起。 “殿下为何不想得更远些,这神光……或许是广陵突现的天子神光呢?” “此等华美不似凡间之景,若说天子气在广陵……但凡亲眼目睹之人,无人会质疑其真假,亦能安定民心。” “届时天命加身一呼百应…殿下就不心动吗?” 广陵王猛地回神,微微仰头看向嘴角噙笑的文丑,面色迅速冷厉下去。 “广陵庙小,可承不住天子气。” “没有百万雄狮在握的广陵即便有天命在身,与这虚幻的虹霓之光又有何不同?看似华美,却无论如何无法触及……只会徒遭横祸。” “广陵不需要什么天子气,本王亦不需要。是我的东西,便谁也夺不去………文丑将军觉得呢?” 文丑明明是居高临下看着广陵王的,恍惚中却觉得分明是他虔诚地跪在广陵王面前,几次叩首才求得广陵王这样睥睨地看他一眼,激动得身体几近本能地微微颤抖。 是他所求……为他所求!这便是他半生所盼终于求得的主公,是他可以为之牺牲一切的理想的完美载体…… 文丑强行压下眼中即将满溢而出的虔诚与渴望,温顺地低下了头,用行动回答了广陵王,将手中两块琉璃各自轻巧地转了小半圈。 屋外并不算多少明媚的日光在文丑的手中聚集成一束,穿过小小的琉璃块化作绚丽却不刺目的七色虹霓,径直打在陈登身上将他笼罩。 而心事重重的陈登察觉到有一道光亮于他眼前一晃而过,比燃烧的火光温和、比刀身的反光绚丽,像遥远传说中天女的纱丽,覆盖了他的一身。 陈登下意识低头去看,怔愣地看见自己身上镀了一层不似凡间物的虹霓之光,片刻之间便明白过来是广陵王与文丑先前商议出的结果,多少带了点无奈地叹息一声。 事到如今了,他对他即将面对的荒诞现实才多少有了几分实感。 广陵王与文丑二人却都怔住了。 明明是他们二人想出的法子,当真实施时,连一向杀伐果断的文丑都不由得心下动摇微微颤了手腕。在广陵王二人看来,陈登蹙眉不知在想什么,衬得他容颜肃穆不可亵渎,随即微微俯首,视线落在衣摆上,片刻后叹息一声,好一张悲悯的、普度众生的浮屠面孔。 陈登本就坐得偏,彩光照亮了原本略显昏暗的角落,于他背后屏风上现出一个放大的轮廓,他脚边的影子却还在,一面光一面人一面影——像一尊三面佛。 而陈登则有些疑惑地看向一齐缄默的两人,见二人全都难得一见地神色几近失态,不由得扭头看了眼身后,确信自己背后没有什么洪水猛兽。 “主公?文丑将军?” 陈登与往日无二的温润嗓音打破了他身上的佛性,广陵王回过神来,神情有些复杂。 先前恍惚中竟以为见到了真正的浮屠。 广陵王看向文丑,见他亦神色复杂地看过来,心知他们二人的感想约莫是一致的。 “浮屠降世……怕也便是如此了。” 文丑叹息着放下了手中的琉璃环佩,虹霓之光霎时消失,陈登似乎还是原本的那个陈登,散漫始终如一的广陵太守。 “我原先觉得……没人能比元龙更适合这个位置,如今看来……我原先还是太低估了些。” “浴佛日……”广陵王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神色莫名地看了陈登一眼,又看向身旁的文丑。 陈登尚一头雾水的状况外模样,文丑却对广陵王未曾说出口的半句话心知肚明。 浴佛日,他们今日看见的,会在广陵众多香客百姓面前重现。而届时……颍川陈氏出了个真活佛怕是要板上钉钉地牢牢坐实了。 陈登又做了那个三千浮屠的梦。 梦里他仍站在那座佛塔顶层的木门前,双手还放在门上保持着犹豫不定不知该不该推门的姿势。 耳边又响起那个千万人汇聚在一起宛如请愿的声音:“推开它……推开它!成为它!” 而陈登这次只是思索片刻,便推开了那扇木门。奇异的是,本该是塔顶的门内却有着高到望不到头的穹顶,宛如真正的天穹,天穹之下是一座高耸入云的佛像。 陈登于是朝着那座法相庄严的佛像走去。越走近,佛像却越小,直至和他几乎等高时,他站在了那尊佛像面前。 耳边的声音忽然消失了。 下一刻,那声音从身前的佛像口中传出。“陈登……陈元龙,你来了。” 陈登看着那尊佛像,微微皱起眉。他总觉得这尊佛像似乎非常眼熟,可.……是在哪见过呢?他想不起来。 “陈登……陈登……选择我……成为我!” 陈登忽然觉得头疼欲裂,他伸出手按了按眉心,然后疑惑地看向自己的手,觉得这动作似乎很是熟悉。随即他顿住了。 因为陈登意识到,佛像是他自己的模样。 着青衣、戴玉簪,只是腰间不曾悬挂鱼篓,而是系着看上去非常昂贵的玉带,面目狰狞状似修罗,可那确实是他自己的脸,一手捏着讲法印,另一手却持着长剑。 “陈元龙!选择我……选择我!成为我!” 陈登犹豫了一下,脑海中似乎浮现了什么,只是难以付诸言语,于是他摇摇头。 “我不会选择你。” “我是下邳的县令陈登,我不会为仅为颍川陈氏掌剑。” 陈登绕过眼前的佛像继续往前走,惊讶地发现佛像的背面还有一张面孔。 他听见这面佛像的口中发出了同样的声音。 “陈登……陈登……选择我!成为我!” 陈登于是细细地打量了一番面前的佛像。依然是他的面孔,只是面容悲悯似在垂泪,身着粗布短褐,衣襟上沾满了泥土,头发用布条简单束起,一手捏着加持印,另一手捏着一把穗粒饱满的禾稻。 “陈登!选择我!成为我……成为我!” 陈登这次犹豫地看着佛像手中禾稻的穗粒看了很久,似乎有一种极其浓烈的颜色让他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我不会选择你。” “仅靠布衣之身无法守住我想要的河清海晏。” 陈登坚定地越过了这面佛像,可随即他又看见了第三面佛。 这尊佛像与他原本的长相最为贴近,嘴角噙着一抹温和的浅笑,束发的头冠似乎有些歪斜,腰间系了一个绣花精致的香囊,于原本的青衣外还披了一件形制华丽的大氅,一手捏着接引印,另一手作虚扶状。 这面佛像.……似乎在看着什么人? 陈登甫一见这面佛像,便觉得心下生出几分不适来,可又有一股无由来的冲动,让他怔怔地看着佛像半天没能挪动脚步。 “陈登,陈元龙……选择我,成为我,成佛吧。” 从这面佛像口中传出的,竟是一个清润柔和的女声。 陈登愣愣地看着那佛像,觉得那声音实在耳熟,令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几乎就要触碰到那面佛像。 下一刻,记忆中忽然浮现一个同样的声音。那声音轻浅,像是一声叹息,她在说: “陈登,做条鱼被人吃掉,难道就比按照既定的天命而行要轻松吗?” 陈登忽然收回了伸到一半的那只手。 他又看了看佛像,然后闭了闭眼。再次睁开眼时,眼底已是一片清明: “我不会选择你。” “我至今未曾顺应天命,过去不曾,今后亦不愿。” 那三面佛忽然恢复成第一眼见到时遮天蔽日的大小,陈登在这样高耸入云的佛像面前简直渺小如蝼蚁。 随即那佛像三面一齐发声,声声冷厉: “陈元龙!选择吾!成为吾!” “陈登,尔应成佛!” 陈登仰头望了望这座三面佛像,随即微微低下头行了一礼,声音清晰而温和: “陈登陈元龙,不愿成佛。” “今生为人,我志在人间,志在天下岁丰年稔万世长安,为此我可粗衣短褐身染泥泞,亦可执剑守镇守一方水土。” “再者……我与主公已有约在先了。我愿长伴她身侧,直至……她亦有意。" 陈登笑了笑,忽然不合时宜地想起他族中长辈痛批他“竖子岂敢”“天要亡我陈氏”时横眉冷对的模样。 “尔不愿成佛?无悔?” “心定,无悔。” 陈登于是从梦中醒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