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入梦来下
苏全孝跑了,在“鄂顺”巡营的夜里跑了。 “姜文焕”想去说清楚是自己替他巡的夜,却被他拉住,“还想让我被治个别的罪吗?” “姜文焕”眼眶通红,好像被罚的是他一样。 “几鞭子而已,哪就至于要死要活的。快收收你那样子,好像个死了夫君的寡妇。” 这下那个“姜文焕”不光是眼眶红了,整张脸带着脖子都红透了。 姜文焕终于发现了问题所在——自己的壳子里原是换了鄂顺。 于是在他被打完鞭子抬回帐子后,他赶走了来探望的其他人却独独留下了“姜文焕”。 “你就是个傻子!非得受这个罪……我皮糙rou厚的,挨两下就不会像你这样……” 那人一边给他擦脸一边絮絮叨叨地念叨。 “别擦了,不用那么讲究。”姜文焕喊住他。 “我弄疼你了?” 那人不再动作,俯下身看他,眼中满是心疼,姜文焕突然就笑了,原来只要是鄂顺,哪怕用自己的脸做出这样的表情也是傻得讨人喜欢的。 “嗯,疼的。”他起了逗弄他的心思,在他手忙脚乱地要去请巫医时拉住他,“和我说说话就好了,别说什么打仗、主帅的……给我讲些有趣的,嗯?” “我们成天老在一起,有什么你不知道的?”那人小声嘟囔,却还是乖乖坐好,给他掖了掖被子。 “我小时候总听长辈讲些奇怪故事,可有些东西的名字我记不得了,人说冀州原先是仙洲,说不定还能找着些宝物……我给你说说,你看你听过没有。” 姜文焕绕了个老大的弯子,铺垫给鄂顺。 “唔,你说吧。” 他实在多虑了,鄂顺哪会对他警惕呢? “有种草,长得像葵菜,会开花,也会结果,果子像小孩儿的舌头……” “是条草,吃了能让人神智清明,不被迷惑。” “还有长在石头上、或者攀着树长的,像乌韭。” “萆荔草,吃了就不会心痛。” “那还有种像棠梨的树,叶子是圆的,果实像木瓜,那是什么呢?” “是櫰木树,吃了它的果子力气会变大。” “植楮草,吃了不做噩梦。” “牛伤草,能辟兵器。” “亢木树,可以驱虫。” 他们一问一答,到最后两人都不再说话了。 “……样子你都记得呢,我不信你不知道……你就是诓我玩。” “不是,”姜文焕没有笑,反而格外认真地又问他:“为什么这些奇花异草里面,没有一种是让人爱上他人的?” 姜文焕透过他自己的脸,看见鄂顺弯弯眉眼, “要是送心上人,当然是盼望他事事顺心,身体康健,再说,若是人家不喜欢送礼物的人,哪能强行改变人家心意你?……可若是我送心上人,单就这些东西可还不够。” “我还要送他东鲁的鲛珠、西岐的和田玉、南都的长生银和北崇的雪狼骨。” “天下之大,我要让他处处都有庇护,逢凶化吉、长命百岁!” 他说这些话时,神情格外庄重,目光定定地看着姜文焕,好像也是在透过他的身躯看向他的灵魂。 “你是不是在心里笑话我?” “不会。”姜文焕喉咙发紧。 他有长生银,也有雪狼骨。 是鄂顺送他的。 他们还没去过西岐,鄂顺还没去过东鲁。 “不会。” 他撑起身子,死命抱住他。 他力气格外大。 像是要把他的灵魂从身躯里扯出来,再融进自己的心脏。 “姜文焕,别哭啊。” 被他抱着的人也伸出手来回抱住他:“要送你回去了,你别哭啦。” “我没哭。” 姜文焕把头埋在他肩上蹭了蹭,再抬头时那人便成了鄂顺的模样——又不太一样,毕竟他没见过鄂顺这幅风雅公子的模样。 “姜文焕,我还不知道你想和我说什么呢。” 鄂顺笑起来像个热烘烘的小太阳,现在又像只有点狡猾的小狐狸。 姜文焕只是看着他,眼眶发烫、喉咙发涩,甫一开口就哑了嗓子,他清清嗓,好让自己声音不那么颤抖:“我……我想问你……你恨不恨我?” 恨不恨我没护住你?恨不恨我背约弃诺? 恨不恨我……迟钝如此。 鄂顺脸上的笑收敛了。 他捧起他的脸,额头相贴:“阿焕做得很好了,没有人比阿焕做得更好。” “别再自苦了姜文焕,我、我们从来没有人会恨你怨你,若你实在痛,那我就早些接你,好不好?” 鄂顺不知道自己也在流泪,他实在不知道一句“长命百岁”竟成了割碎爱人骨血的谶言,血rou至亲、知己故友陆续凋零,尘世空荡荡,他可怜的爱人孑然一身,孤独又固执地守着一方疆土……他不知道。 “接我走吧……” 姜文焕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甚至开始嚎啕,像是从没吵闹过的孩子突然不肯再受管教一般嚎啕起来。 他怕这是场梦,他又觉得这也是场梦,于是他死死攥住鄂顺的袖子,把脸死死埋进去要忍住哭声,最后把自己憋得满面通红、呼吸不畅。 “我带你走!我带你走!” 鄂顺慌张地抱着他,胡乱地给他顺气,抬手召来利刃便要动手,姜文焕乖顺地趴在他肩上,安静地等待着。 “贪狼星君!” 眼前白光大盛,姜子牙的嘶吼声仿佛来自另一个时空。 “强行改命会让东伯侯魂飞魄散!” 鄂顺手中兵刃重重摔在地上,他发出一声沉闷的、痛苦的啜泣。 没人说话,外头的风雪声也早就停了。 “阿顺,你们都好好的是不是?”还是姜文焕打破了沉默,他勉强地红着眼睛笑着,甚至还给鄂顺擦了擦眼泪:“刚才是我任性了……阿顺送我回去吧,我还、我还没活够呢……”他顿了顿,喉结上下滚动,“只是阿顺……你一定要、一定要接我呀……” 我会长命百岁。 但我恳求你,我的爱人,求你莫要忘了我,莫要不入我梦,留我自己在那长夜无声。 姜文焕握着他的匕首再次醒来,四下无人,他起身走到窗前,屋外仍是艳阳天。 “还是梦……”他低声喃喃。 “伯侯容禀。”侍从有事来报。 “讲。” “冀州侯传信,月旬进贡镐京,闻说您身体抱恙,特命人送来冀州神草,现使者已至殿前,今晚可要设宴?” “冀州侯?” 姜文焕诧异,自己似乎与后来的冀州侯并无交集。 “是,冀州侯苏全孝……” 姜文焕手中的匕首落地,怔愣一瞬,随后近乎癫狂地大笑起来,侍从惊恐地看着他呛咳出血。 “他送的什么?植楮草吗?吃了能不做梦的那玩意儿吗?哈哈哈哈……” “禀、禀伯侯,冀州侯信上说是、是叫萆荔草……” 姜文焕笑意不减,附身捡起匕首,仔细地用袖子擦了擦,“阿顺……这梦还没醒……” “伯侯!快来人!快来人啊!” “吵什么?” 姜文焕捂着流血的手腕,皱眉阻止惊呼不止的侍从。 疼。 那这就是真的。 姜文焕举起手腕,放在太阳下照了照,真情实感地露了笑。 姜文焕死在三年后的中秋夜。 那夜贞人夜观星象,见北斗异动,贞人们奔走相告,说是贪狼星现,定是有奇人降世,辅佐君主云云。 “阿焕,我来接你。” “我没长命百岁,你可不能恼我。” 姜文焕笑着拉上他的手,鄂顺手腕一沉,一串珠子就套在他腕上,鄂顺歪头看看,弯着眉眼笑起来:“辛苦东伯侯啦!” “我很喜欢。” 鲛珠映着月光,颗颗明亮,手串中间是一块刻成狐狸模样的和田玉,剔透晶莹,如月皎洁。 “嗯。” 姜文焕与他相视一笑,十指紧扣。 至此后千年人长久,万里共婵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