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昨天发生的一切似乎没有掀起任何波澜。只要莲不刻意提起那件事,真司也依旧笑容满面,装作无事发生。 莲的心底总藏着一些话想告诉真司,但始终找不到开口的契机。按照莲的性格,他通常会事先预想好最糟糕的结局,再按部就班进行下去。就像构思一幅大首绘,在设想的时候,一定要先预备一张最独特的木板和一把最为锋利的刀,如此一来,由此产生的作品必然举世无双。除此之外,最关键的地方就是心境。匠人的内心最为清楚,倘若一开始就奔着雕刻出独一无二的顶尖之作的目标而落笔,结果通常是糟糕的。莲把自己想象成完成作品的匠人,因为不希望这幅画面远逊色于比预想之中的情况,所以不得不认真思忖考量着两张檀板之间的距离,要在最为恰当的时刻敲下响亮的节奏。如此一来,他就把一时间无法说出的话暂时忘掉,重新回归到平淡的日子当中去了。 莲离开的前天的夜里,真司想感应到什么似的,难得地平静入睡了。他裹着柔软的被子缩在角落,没有像往常一样打扰到莲。可是这样一来,莲却陷入了一个无眠之夜。他不断起身,将目光投向真司的位置。朦胧如棉絮的月光透过窗棂洒进来,照着真司安静的面庞上。睡梦中的真司不经意翻过身,面朝着莲,用光滑的胳膊枕着侧脸,不长不短的睫毛在月色的光影下微微颤动,看上去极其柔软的嘴唇圆圆地张开,仿佛在念叨香草冰激凌的香气。莲目不转睛地看了他一会儿,困意也逐渐涌上来,于是重新盖上被子,守在他的身旁睡下了。 早晨起来时,莲看到真司已经起身了,正裹着厚厚的被褥靠在木拉门边,打量着对面土屋用茅草修葺起来的屋顶。一群路过的山雀停驻在檐顶,叽叽喳喳地吵闹着。莲烧好了炉火,打开窗,叫他进屋。真司听到他的话,发了一会呆,然后才哆哆嗦嗦抱着被子,踮起光裸的脚跑进屋,一下扑到榻榻米上。他靠在莲的肩膀上,微微仰起头,望着窗外若有所思地说道。 “等到下雪天,家里就多了一个劳动力啦。” “为什么?” “到了冬天,夜里的雪会积压得很厚,每家每户都让男人上屋顶扫雪。尤其是像你这种游手好闲、还有力气的人,都会被抓去做苦役。” “说得好像你不是家里的男人一样。” “到了夜里就没办法了吧?我的事情,你不是都知道了吗?” 听真司说到此处,莲不禁沉默了。真司见他忧心忡忡,似乎怀着什么心事,于是微微一笑,漫不经心地问他。 “莲,你会离开吗?什么时候走呢?不过说实话啊,城里的事我一点都不羡慕,就算你想带我去,我也不会同意的。” “是啊,我会离开这边回东京去的,大概就在这两天。这事还得怪我,因为实在是说不出口才决定今天告诉你的。所以,你想好了吗?到时候你该怎么办呢?” 真司无所谓地说。 “我还以为是什么问题啊,只是这样吗?其实,我一个人也很好嘛,你就别担心了。” 说话时,真司始终别过头去,用一种既轻快又不在乎的语气咕哝着。莲能感觉到,他就是故意这么说的,那副不以为意的表情,还有那跟往日截然相反的冷漠劲儿,全都是装给他看的。然而,莲却不愿意点破他。并不是因为自恋或者自信,而是因为了解真司。所以真司装模作样地问“你去了东京,我该怎么找你呢?”的时候,莲也故意对他说: “啊、啊,不用来找我,安心过好你的日子就行了,就当我没有来过这里。” 真司果然恼了起来。他狠狠拍了一把莲的胳膊,瞪着他说! “才不要!听你这话,是不打算回来了吗?东京那么远,无论如何得想个办法照顾莲。我知道了,变成星星挂在天上,这个主意如何?” “笨蛋,只有离世的人才会变成星星。” “也不是每个人都有变成星星的机会。不过呢,我可是很有信心的,像我这么好的人,认识我你就应该谢天谢地。” “笨蛋也能变成星星?” “不要打断我——听说东京下雪天很冷,是真的吗?据说家家户户都有进口的暖炉,从深秋就烧起来了,一直烧到第二年春天来临,这一点不像乡下。在老家这里,要想冬天过得暖和还得提前大半年就开始储存柴火,攒够满满一间屋子,才能勉强挨过一个冬天。” “谁告诉你的?其实东京也很冷啊,只是跟这里的冷不太一样。即便有很多人聚在一起,但那种寒冷的感觉恐怕比在乡下的时候更甚。” “这又是什么道理?冷和冷怎么不一样?” “大概就是,偌大的屋子里只有一个人,大家也不会跟彼此说话……” “但我也是一个人啊。” “你不明白……” 真司说不过他,于是抱住莲的胳膊,抢在他前面说道。 “我还没有去过东京呢,你怎么知道我不明白!” 莲盯着他的脸慢慢沉默下来,笃定似的说。 “你不知道。” “我知道!” “你不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我都说过我知道了啊……” 真司用力推搡莲的肩膀,无理取闹地大声吵着。莲没办法,只好板起脸跟他说明白。 “不管怎么说,东京就是一个很冷很冷、不适合你住的地方。” “冷又怎么样?莲,反正我是不会丢下你不管的。” 真司总是四肢冰凉,莲看到他倔强地努着嘴宣布自己的决心,但被子外面露出一截他冻得微微发红的脚趾,不禁蹙起眉头。莲伸出手攥住他的脚心,把他拽过来离自己再近一点。真司因为这个动作感觉脚底很痒,咬住下唇憋着,结果很快又因为痒意忍不住大笑起来。 “莲,莲,不要再闹了……哈哈……” 莲用热乎乎的胸膛捂着他冰凉的脚心,一本正经地说道。 “没有闹,只是给笨蛋一点教训。” 真司开怀大笑了许久,胸口剧烈起伏着,额角沁出一层薄汗。他感觉身体内部冰冷的寒气和莲身上热腾腾的暖意交织在一起,蒸腾着略带潮湿的空气,于是停下来,把一只脚搭在莲身上,慢悠悠地说。 “你知道吗,乡下下雪的时候,讨人厌的暂住的路过客会被打发去扫雪,扫到天亮为止。等积雪化开,或者大雪堆成一座雪山,主人才会后知后觉地想起来,然后叫他进屋喝一碗热粥。” “难道你也要这样对待我吗?我可是客人呢。” “客人又怎么样?早说过要当朋友的吧?是朋友就无所谓了,朋友是要互相帮助的,面对你的无理要求,也可以理所应当地拒绝。” “怎么就变成无理要求了呢?扫雪本来就不该是我的工作啊……” 真司沉默了一会儿,过了很久,他突然仰起头,眼泪在通红的眼眶里打转,支吾着询问莲: “莲。莲,莲……你……你真的要走了吗?” 莲迟疑了一瞬,然后慢慢点了点头, “是的。不过放心好了,下个月,或者下下个月,我一定会再过来的。” “你啊……随便回不回来,看你的心意好了,我都没关系的。” “怎么了?”莲发现他不愿意和自己对视,直到看见从他的脸颊两侧滴下来的透明液体,顿时明白了原委,“你哭了吗?” 真司垂下头,悄无声息地用袖口遮住鼻子,吸了吸气说: “不要乱说吧,我才不是要哭……谁要哭啦!” “因为我要走了,所以舍不得?” “都说了不是的。你这个人,简直太讨人厌了,不要总是自作多情!” 莲忍住笑意,偷偷瞄着一旁。真司试图憋住眼泪却露出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他的脸蛋像稚子一样红润白皙,但是神色中又透露出一股深深的疲惫。因为情绪波动,真司抿起嘴角,紧紧贴合的上下唇微微颤抖着,汗珠从额角滴落下来。他揉了揉自己因为气恼而发烫的脸颊,呼着热气对莲说道: “如果有机会,莲,等你回来的时候,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 莲想到自己要告诉他的话,觉得二人或许心有灵犀,于是会心一笑道。 “你想说就说吧,我不会勉强的。” “说好了要等你回来,趁我还没反悔就别套话了。现在嘛,显然还不是时候呢……” 临走前,莲站在山顶眺望整个盆地,看见像花火一样的光粒零星的分布在盆地的各个地方。 分别之际,真司一再问他要一份确切的家庭住址,莲思虑再三,并未打算告诉他。退一步想,万一这个冒失鬼特意去联系自己,结果被仇家找上麻烦就糟糕透了。为了证明自己一定会回来,莲把心爱的车摆在真司家的院子里,决定自己乘坐人力车和电车回去。毫无疑问,那辆车的分量曾经比任何人都要重,甚至可以说是莲的信念。骑着那辆来自遥远欧洲的车辆,莲第一次感受到了日本与世界,还有自己与全世界的联系其实都是密不可分的。轰鸣的发动机用青春的活力逼退了悒郁,冲散了父母带给他的伤害。可是现在,机车真的是绝对必要的东西吗?这台器械把他带到了一处世外桃源,居然这么快就要载着他离开? 他远远眺望天上的云朵、地上的果林,似乎到处都有真司的影子和声音。发动机嗡嗡的响动似乎从盆地里的某个院落里传出来,发出铃虫振动翅膀那样的声音。不只是一只铃虫,整个村庄的人都是铃虫,这些铃虫虽然不能离开偏僻的村庄,但无一不渴望着壶外的世界。不过,有些人的翅膀成年后就脱落了,因此只好默默地待在原地,无法去往更遥远的地方。正因真司的翅膀没有脱落,他才能一直吵吵闹闹地鸣叫着,把周围的人吸引过来。他绝不是可以安分被关在竹笼里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枯燥无味活着的铃虫,而是想要远走高飞的存在。可是,他一面热切地想要成年,一面却不忍心拔除翅膀,希望守护一切人、一切物,无论那些与他相干还是不相干的,因此才会长久地被禁锢在一方狭窄的天空底下。 开往东京站的蒸汽机车班次有限,莲等待了一天才搭上蒸汽车。明治时期造的铁路,使用迄今已有将近十年历史,新造的电车大多还能扩大车内范围,只有旧车厢还安装有狭窄逼仄、膝盖贴着膝盖的座椅。莲闷声不吭地上车,靠在座位上小憩,等待到站的汽笛声。他的座位对面坐着两名身穿制服的军人。 莲的信条就是自由的个人主义。像军人这种职业,他从来不屑于羡慕,但也不会无故产生厌恶的情绪。只不过大部分的军人身上都有一股令他讨厌的脾气。与世人相反,凡是军人,不少人都是趾高气昂的残暴分子。即使是端着一副架子,也难掩身上的戾气。尽管不喜欢军人,但莲自以为自己与他们没什么不同。只不过一个被世俗所羁绊,一个被家国所羁绊。而那所谓的家国,或许已经没有了“家”,只剩下对一枚皇室徽章没有底线的效忠。所谓的“忠义”又是什么呢?这份坚定的信念究竟是对于某个人而言,还是对于整个国家而言? 列车上,就在莲闭目养神的时候,两名军人正小声地聊天。莲根据他们的对话,发现他们的口音不像东京人,似乎是从京都来的。出于好奇,莲不禁睁开眼睛对他们侧目而视。那两个人其中的一个从衣襟里掏出一份珍藏的信封,小心翼翼地展开,递给另外一人看。 “是妻子的来信嘛。” 另外一个人接过来,点了点头。 “是啊是啊。纪子在信上说,母亲很想我,meimei园子下个月就要嫁人了,对方是东京帝国大学毕业的律师,真是个好妹夫啊。不过,因为家里的事忙不过来,母亲又病了,所以让我想办法早点回去,还要帮衬着筹办婚礼。” “您还住在军营吧?为国献身真是辛苦您了,没法照看母亲和meimei,也不能和妻子共叙夫妻之情。” “可是,这一切都是为了国家吧?比起家事,显然是国事更为重要。和家人分别,即便我再怎么想念他们,但这点小事同陛下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呢……” 列车的车窗像唱片机上的压杆一样有节奏地晃动,窗外的世界风景随着烈烈风声迅疾地向后飞去。眼前的二人交谈时,面色逐渐红润,仿佛喝醉了一般顾盼神飞,兴致勃勃地唠叨着自己的母亲、meimei还有妻子的事。 “不过话说回来,我和夫人的感情还是挺不错的。纪子她……不仅是位好母亲啊,我绝不是为了装点门面,或者高攀别家才成婚的,因为当初,也包括现在,我是深爱着她的,也为自己的行为而感到愧疚。这些年,很少和她见上一面……唉,说到底,我真是个自私可恶的人!” 他评判愧对家人的自己时,瞳孔中燃起激动的火苗。他对世界的态度不再刻薄挑剔,也不再因为工作上的事有意忽视家人,对自己的评价也不吝直接。这些冷峻的军官也开始表达对妻子、对家人的爱。莲不禁感到内疚,自认为是一个开明的人,然而却从没有对任何人确切地表露过爱。而他不但不为此感到惭愧,反倒引以为傲,骄矜地主动把自己和世界隔离开来。 东京车站就在眼前。走下列车,眼前是五光十色的霓虹灯,洋装男人与和服女人,衣衫褴褛的庶民,还有梳着岛田髻、衣着华丽、踩着高木屐招摇过市的艺伎。隔着半条街,女人煞白的颈项透着死鱼眼似的诡异的光…… 当夜,帝国剧场有演出,莲托人买了一张票,走进剧院欣赏传统的歌舞伎。 莲坐在靠后的位置,而前排坐着的都是身着和服、面容端正的老人。印度古典舞论《姿镜》中提到,舞者要学习模仿各种动物、变化无穷的舞步。台上的女形演员遵循了来自遥远热带国度的这一规则,戴着一串几乎真假难辨的紫藤花簪,在灯光下像一只纤细的鹤一样轻巧地移动脚步。无论如何,那女人也不像凡间之人,而是活像个被神灵附体的木偶,随着升起的巨大奈落挥动宽袖,露出一张惨白的脸庞。她,不——是“他”,那样故作骄矜的姿态,像林间白狐一般,牵动着观众,而真正的凡人则坐在观众席间,被那个女人玩弄于鼓掌之中。莲听说他已经年过四十,但是无论行为举止还是声音都丝毫看不出任何男人的迹象。尽管已不再如十几岁的少年一般年轻,可举手投足之间似有一种徐娘半老的韵味。 散场后,剧场内外依旧热闹非凡,莲被人群推搡着无法离开,被迫在剧场外驻足。他听见众人议论纷纷,无非是对今晚演出给予高度评价。有人说,那位羽右卫门先生是当今最杰出的演员,根据媒体的报道,他在未来几天还有数本剧目要在帝国剧场继续上演,然后,紧接着又要到京都去演出,行程颇为忙碌。不管怎么说,这位演员都获得了巨大的成功,可莲却并没有感受到欣赏完一出优秀剧目的痛快,相反的,阴翳的尘埃笼罩住了他的心。落幕后,三味线嘈杂琐碎的余韵,依然激荡着他的胸襟内不忿的情绪。 莲从剧场走出来,发现天色还不算太晚,于是决定去见见惠里。他们再见面时,已经没有了刚分手时的局促。莲从容不迫地走进绸缎铺,看到惠里站在柜台前,给客人们介绍小川家的布匹和绸缎。 惠里的性格变了不少。过去,她总是风风火火,十分不着调。自从接管了家里的生意,同时还要照看两个兄弟,她的性情也愈发沉稳起来。她准备关闭店铺外面的棚子,正巧看到莲往这边走过来,不禁吃了一惊。 “莲,你来了吗?” “嗯嗯,好久不见。” “这段时间,你到哪里去了,怎么也联系不上。” 惠里邀请他进屋,但莲没有走进屋内,而是站在门口,隔着一道竹制卷帘平静地回答惠里。 “哦,我去乡下了。” “乡下吗?这么久才回来,是投奔老家的亲戚吗?看你的样子,似乎过得高兴。” “嗯……不对,我一点都不好啊,还把车丢下了。丢在那个破破烂烂的村子了。” 惠里对他的解释感到诧异。 “那么贵重的东西,怎么能说丢就丢啊?” “反正,已经用来换什么更为贵重的东西了。这样想的话,似乎也不亏。” 莲告别了惠里,继续漫无目的地散步,他最后走进附近街道里一家即将歇业的咖啡厅。 莲点了一杯红茶,坐在空荡荡的大厅里。他摩挲着白瓷茶杯,不断地抬头盯着天花板、再低下头。某一次低下头时,他发现咖啡杯中的浮沫上若隐若现呈现出真司的影子。要是这家伙穿上雪白整洁的洋装,在咖啡厅担任侍应生,应该也不错吧?虽然话多了些,但客人看见他那张向来保持着的甘甜微笑,连咽下肚子的糕点和苦涩咖啡都能带上甜味……不过,那个贪吃的人一定会躲在厨房偷吃留给客人的点心,摆动着金鱼尾般的浅金色头发,不太整齐的小牙细细咀嚼着,沾了满嘴雪花似的残渣。被发现的时候,脸颊羞愧地显露出嫣红的颜色,抬起秀气的手把嘴边的碎沫擦去,一双硕大的眼睛迷离地东张西望,嘴巴微微张开打起困倦的哈欠,藏住食物的鼓起脸颊仿佛柔软的糯米团子,看到他移过来的目光,就笑着说晚上要跟他一起唱和歌…… 这一切想象都是莲的脑海中生造出来的,尽管从未见过这样的画面,但这些清晰的不能更清晰的画面似乎早就出现在了莲的眼前。而东京错综复杂的帮派,还有要员跟京都以及大阪的瓜葛,莲暂且不去想这些不值得自己费心的琐事。 回家的路上,莲遇到了自己过去在学校的同学。当年的他总是不齿地朝着那个人走远的方向在内心冷笑一声:“他可是大法官的儿子。” 对方好像并不记得他,并且直接表示,学校的情况他已经记不大清了。莲在学校时是个默默无闻的存在,不被人记得也属正常。但是莲不想气氛继续尴尬下去,于是有一句没一句地寒暄着,直到他提到身为警察的父亲去世的事。 “哦,是你呀!”对方拍了一下脑袋,恍然大悟道,“秋山,我发现你似乎变了啊。” “我变了吗?” “是啊。感觉上是这样没错……” 那种改变是感觉,不管是对方还是莲自己都说不清楚。或许细微的变化在别人眼里会被无限放大,也可能莲自己确实变了不少。 “毕业之后怎么样?” “父亲不做生意了,我本来准备去当军医,结果还是当了法官。” “最近好吗?” “我很好呀,娶了一个美丽贤惠的妻子,最近女儿也出生了,是个看到爸爸在身边就会咯咯笑的乖孩子。” “那就好、那就好。” 告别故友,莲准备乘坐人力车回出租屋,走到半路,又决定走着回去。莲路过母亲跟她的新任丈夫的宅子,隔着半条街道,远远地望了一会儿。这期间并没有目睹任何人出入。他望着紧闭的大门外闪着莹莹的灯火和停在门边的马车出神。听说,那个男人非常富有,在镰仓还有田产跟别墅。这样看来,现在的母亲应该比父亲在世时过得更好吧。想象着母亲从马车上缓缓走出来的样子,莲捂住自己的胸口,然后发觉自己的心好像没有从前那种疼痛的感觉了。 丰岛附近有一家父亲战友开的军人公寓,莲就暂时住在那后面的低矮房屋里。他厌恶军人,并且和他们保持距离,但是这些人好像天生被要求缄默冷酷,不与陌生人交谈,所以莲住在那里,可以免去不必要的人际往来。 对于不公平的事,有时只能通过暴力手段来解决。而莲投身无止境的打架、帮派火并,说到底,也是为了实现某些通常情况下难以实现的目的。他躺在木板床上思考着,直到脑海中响起一阵清脆的笑声。似乎有人在呼唤他的名字。那不是母亲,也不是儿时的玩伴。对于莲来说,没有玩伴这种关系的存在。那些聚在一起的家伙只不过是肮脏思想同流合污的对象。不是母亲的话,那么能是谁呢? 莲彻夜无眠。他披上外套,一路狂奔着跑到秋山家的老宅去。但是租客已经沉沉入睡,院子里寂静无声。墙角的山吹花伸出一根纤长的枝子,刚好递到了在竹篱外站立的莲的跟前。莲伸手折下一朵小花,在美丽月色下端详了一会儿后,虚握着拳头攥在掌心。莲又在院子的篱笆门外边站了一会儿,然后安静地离开了。老宅附近的教堂后面有一块荒凉的坟地,埋葬在那里的大多是普通人。只有父亲,因为毫无体面的枉死才被埋在这个地方。在墓地的西北角有一块不起眼的石碑,碑前没有花,多年无人维护,已然杂草丛生。莲迎着皎洁月光徒手拔起那些杂草。无论母亲或者别人亲人来吊唁与否,莲也从来不会忘记对父亲的追念。他将带来的那朵小小的山吹花摆在石碑旁边,随后盘起腿,席地而坐。天空忽然飘起淅淅沥沥的小雨,雨点打在脸颊上,冰凉的雨丝鞭笞着莲沉重的心情。 悲痛是无用的情绪,正是由于无法达成愿望,才会有愤懑不甘的情感。可现在看来,就在此时此刻,莲已经完全没有过去因为母亲露出笑容而愤怒的感觉了。他曾经希望父亲只是和他开了个玩笑,只要撬开墓碑,活生生的父亲立刻就能站起来,和母亲还有他一起,回到原来居住的老宅里,每天穿着笔挺的制服,在夕阳下等着他下学回家。即使苛责教训他也好,和母亲一道为他规划各种他不喜欢的未来也好,总之,不要死气沉沉一言不发地待在棺材里。而此时此刻,他意识到父亲确实已经离开了,离开了现生的世界,去到另一个他不曾涉足的领域当中去。已然作古的人,绝不可能突然之间复活,莲认清了这个现实。过去,他因为父亲的去世失落,疯狂地飙车、打架,在身体上留下疤痕,做无谓的事,不明白自己应该抓住的东西究竟是什么。现在,他因为怀疑自己回到东京的目的而坐在父亲的坟墓前沉思。莲原本天真地以为,像真司那种从没见过生身父母的人,根本不会知道他面对母亲的痛苦,绝对不会和他产生共鸣吧?可是,他又那么聪明,体悟到了常人绝不能想通的事,比方说,“人是一种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产生花火的存在”。莲此刻感觉内心深处正是燃起了一团思念的花火,而真司的理解,就像禅宗所说的“顿悟”,说不定他上辈子是个目盲的僧人,并且和自己有不少往来,二人一起还在夏末月夜的繁星下一起唱过和歌。 ——那个笨蛋,我又开始想他的事了吗? 回住所的途中,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莲的目光掠过街头一个个紧闭的大门和陈旧的招牌。这一片灰蒙蒙的木牌早在明治时期就接二连三地挂上去了。如今已经经过几十年,剩下的几家店铺也生意惨淡。莲正为世道人心的变化而唏嘘不已,突然再次看到坐落在街角里的小川绸缎铺,不禁就想到惠里。要不要给她写一封信,告诉她自己已经找到了心仪的人。可是贸然写信过去,不就违背了自己当初许下的再也不联系的诺言吗?莲努力回忆着,也许当时只说了再也不见,并不是再也不联系吧?还是说,不会再说亲密的话?反正不久之前他们已经见过一次,而且隔着门口的竹帘没头没尾地说了几句话。不过,无论如何,自己究竟为什么突然产生了要给惠里写信告知她自己的现状的念头,因为那家伙和她很像吗?还是说,其实莲也不敢确认自己的感情,所以只好用上一段经历去类比,结果发现根本不同吧。 说到底,他们还是有很多不同的。最大的不同,比方说,曾经有一枚惠里送的戒指挂在莲的身前。然而,真司可不是一枚小小的戒指就能锁住的人。那个笨蛋,他的愿望或许比任何人都要伟大。尽管他是个单纯又不谙世事的傻瓜,他大概是比所有人都要聪明的存在吧?所以送戒指的事他做不出来,但是莲的心却不会因为这个而不在他的身边。 回过神来,莲发现自己又在为真司做辩解。到底为什么会这样?莲有一种局促不安的预感:总有一天,他会变成莲从未接触过的东西,怀着一股纯粹且倔强的感情,冲破人间这座巨大的樊笼,到达另外一个孤独寂寞的世界去。莲知道,自己一面无法自拔,一面又为自己像尘世间其他浪迹情感的男子一样流连于二人之间,感到深深的不耻。这唐突的感情真是相当自私!若说真正的情分是能做到彼此奉献的份上,自身和任何人的感情都不可能是对等的啊。究竟是谁在追求无私而平等的爱意,只有真司,以及正在被他深刻影响了的莲。莲敢说,在如今这个纷繁复杂的时代,浮世当中所有的纯真全都汇聚到了真司的身上。而那份纯真又不是源自rou体的。莲希望他能够舒服的时候尽管舒服着,幸福的时候也尽量无忧无虑地继续幸福下去好了。无料他变成何等模样,池中的金鱼、墙角的红梅、庭院深处的夜樱……即便rou体毁灭,或是因为轮回转生变幻了形象,莲都能在众多的躯壳中一眼将他的灵魂辨别出来。因为他的外形与精神时时刻刻都散发着与众不同的馥郁芳香,显示出跟任何其他的存在都不相同的区别。即便是人和人之间也有差异,世上尚且没有一模一样的两株植物,何况一模一样的人? 想起那双琥珀似的闪闪发光的眼睛,莲心想:说不定那本来就是两颗璀璨的星星,一时失意才会坠入凡尘。那样灿烂耀眼的东西,终归不属于人间,经历了几番周折之后,最终都要回到天上去的。 莲徘徊在深巷里,仰头看见夜晚依旧灰蒙蒙的东京的天,意识到自己正在被这个地方排斥着。自己被乡间生活吸引了,精神像棋盘上被人随意打乱的棋子,原本按部就班一步步落在棋盘上的格局被打破了。莲明白过来,为什么有人说下棋的风格和本人不相干,毕竟棋手下棋时还是有些理智的,为了改变令人不满的棋局,至少做出一点改变吧,而绝不是像精神混乱的人一样想到哪里就胡乱落子。所以,莲深刻地思考了一番自己精神上被搅乱的问题,最后找到了一个能够快速让自己恢复理智的办法:还是应该回乡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