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痴情冢
愿有来生化春泥。 时隔三年之久，沈琰再次回到了渝城。夏天，万物生绿，草木茂盛，生机勃勃。下飞机那瞬间，他感受到扑面而来的风，他知道，那是来自于江边。 沈琰知道自己想见谈易一面，但这次旅行并没有结果。 在谈易的房前，在他们曾做过爱的落地窗上，贴着一张白纸，黑字上写着“此房出售，意向者请联系xxx”。 沈琰抬起手，触摸着门上自己亲手贴着的春联，已经旧得不成样子，上面落了许多灰尘，但房子的主人却始终没换掉。 他拄着拐杖，一寸寸移动，终于在窗前站定，照着上面的号码拨打过去。 电话响的第三遍，那头终于有人接了。 他嗓子发哑，正当不知如何开口时，那头说话了，但不是谈易，“哎，您好。谈法医不在，她出任务了，有事儿你和我说，我转告给她。” 来自一个年轻女声。 那边风声很大，几乎要掩盖那头的讲话声音。 沈琰搓了搓自己出汗的掌心，无意瞥见那张白纸，于是开口道：“啊，没，我看她这里房子要卖，想问问。” “要买房子啊，行，到时候我转告她，让她给你回个电话。”那边说着，但估计疑惑沈琰怎么还不挂电话，不禁追问道：“还，有事儿吗？” “我。”沈琰嗓子感觉像是被什么堵住一般，心也跟着悬着，就在对方挂断电话的前一秒，他忽然问道：“你们...户主现在不在本地吗？” 那头估摸着沈琰是想看房，清了清嗓子，抱歉道：“她人在青城呢，一时半会儿没法回去，有什么...”剩下的话那女生没说完，通话直接断掉了。 然后再打过去，就始终显示着信号差，无法接通。 沈琰指尖跟着抖。 青城。 那是，西北。 然后他去见了席珏。 她那天说：“你来的太晚了，如果早点找她，不知道谈易还会不会走。” 实际上，那批援疆名单里根本就没她的名字。本来应该他们部门的宋丞去，是谈易主动申请替代了他。三个月前，跟着渝城市援疆刑警队一起去了青城市。 为期一年半。 席珏走的时候，递给沈琰一张明信片，“三队的队长寄来的，上面有地址。”她看了沈琰很久，半晌，终于开口道：“你和我第一次见你，不太一样了。” 她把烟掐灭，转着手中的戒指，“那时候，你可比现在勇敢多了。” “从眼神就能看出来。”谈易冲他挥手，“走了。” 沈琰坐在咖啡店里，手里攥着那张明信片，咖啡慢慢冷掉，他终于拿起杯子，一饮而尽。 闭上眼睛，他仿佛看见漫天黄沙席卷而来，伴随着呼啸而来的北风，连同在渝城那些无法忘却的记忆，一齐灌入四肢百骸。 去渝城大厦的路上，刚好路过三中。隐隐绰绰的灯光下，沈琰仿佛依稀看见，那年他从书店走出来，就看见那人的车停在马路对面，她把罚款单子拍在他脑门上，笑道：“给钱吧。” 沈琰忽然想知道，这人抽烟的时候，都在想些什么呢。有没有一秒，会想起他呢。 到了夜晚，那座大厦格外漂亮。也许是这么多年，沈琰第一次，仅仅只是为它而来。他拄着拐杖，走进门的瞬间，门口服务人员小心扶着他，并冲他微笑，“欢迎光临。” 他眼眶忽然一湿，“没事儿，我自己可以。” 电梯缓缓上升，沈琰背对着人群，好像真的回到了那年。他染着一头黄毛，被人踩了一脚，然后就被谈易护在了怀里。 她身上的香水味儿很好闻。 是那时候心动的吗，或许更早一点。 也许在他们见到的第一面，就已经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无法割裂的宿命之因，深深将自己和她捆绑在一起。 谈易是他的解药，是他的囚牢。他被打断双腿，骨头断掉，死一百次，也难逃出她的牢。 他一生都在爱她。 在渝城大厦最顶层的饭店，沈琰点了好多，和谈易一起吃过的饭，他抽着当时他们在一起时曾经抽着烟，烟雾弥漫之际，沈琰感觉自己再次看到了她。 “谈易，我手里那个项目赚了不少钱，你不用给我钱，我也过得特好。”他自顾自开口，对着空气说话。 紧接着面前的沈琰，与曾经那个蓝白校服的少年缓缓重合，“我学习挺好的，上次模考我考了理科第一。” 他看不到，但他似乎已经想象到谈易说这些话时候的模样。 她应该是笑着望着他，目光看向很远很远，不知道是否有他的未来，像哄小孩儿似的说着：“挺厉害啊。” “真的吗？”沈琰拿烟的手颤抖。 “嗯。”谈易认真答道。 对着空空的座椅，听着那首熟悉的小提琴曲子，沈琰再次落泪，“谈易，你知道吗，我们分开的那段日子，在每个失眠的夜晚，我都很想听《美丽女人》。” “你给我唱一次呗。” 沈琰后来去了他哥的墓地，用近一天的时间，给他哥讲了自己几年来，这些如同电影桥段一样的经历。后背靠在冰冷的石碑上，沈琰忽然想起什么，“哎，沈昭余，我终于明白，你当时为什么拒绝周放了。” “当你真正爱上一个人的时候，是没办法喜欢上别人的。” “谈易说的没错，咱俩真够像的。” 沈琰的旅行结束了。他没在渝城继续停留，或许这座城，本就没有什么好留恋的。 无论是渝城大厦顶楼那间法餐店，还是学校门口那家书店，或者是他哥生前最爱的教堂。值得怀念的从来就不是那些地点，而是人。 人不在了，也没什么好怀念的。 沈琰回了京华，手头有个项目没做完，公司里七七八八的事情还都在等着他，加上每周末的复健，够他忙的。 他的腿也在慢慢恢复。 张医生也说，当时自己没告诉沈琰。他的腿已经超过最佳恢复期很久了，恢复的可能性几乎降到了最低，能逐渐好起来，到现在这个程度，沈琰的念想和意志占了百分之五十。 剩下的百分之五十，大概真的是运气吧。 “疼吗？” 沈琰听过无数次这样的问话。他的额头渗出汗，却依旧能扯出一抹微笑，回着：“没事，不疼。” 可这么会不疼呢。 沈琰在那些个夜晚，扶着床边挪着走路的时候，手臂磨破出血的时候，摔倒、磕碰失去意识的时候，那么多个瞬间。 这么会没有痛过呢。 沈琰开始听广播，看新闻联播。他总能看见那遥远的，西北部的青城市，那个风沙漫天，那个有谈易在的地方。 于是他从那些画面中，再次感受到一种超乎寻常的，明媚的光亮。 那光照射在沈琰身上，以至于让他能够穿透黑暗，抵达到另一个美丽世界。 周放他爸的这个小互联网公司规模逐渐变大，他接管下整个研发一部，升职的那天，沈琰请周放，还有他们曾经部门的组员喝酒，地点定在了当初他和周放一起吃饭，不小心偶遇谈易的地方。 周放不开车，于是喝了很多酒。 沈琰听他们讲这几年的故事，宋琛也喝醉了，什么都说。 “第一次见沈琰的时候，他和现在可不一样了。”几人也跟着附和，“记不记得咱们有一次，部门团建，小周总也在呢，他俩不知道因为什么吵了一架，后来我们几个也都回家了。” “就那次！” 宋琛喝多了开始大舌头，“对，就我们小周总！还哭了是不是？” 他本想着嘲笑周放，结果笑着笑着，自己开始哭，开始讲自己的爱情故事。事实上他们都听宋琛讲了一百遍了，还每次都是一个话术。 沈琰无奈摇头，和身边人轻轻碰杯，还没等说话，就听着周放说：“真打算去青城那边儿出差？可挺远，能行吗？” “嗯。”沈琰叼着烟，忽然笑了，“我想去。” “行，知道劝不动你，我也不啰嗦了。”周放举起酒杯，一饮而尽，“那就祝你一路平安。” “等我回来给你带礼物。”沈琰笑着摇头，听见那人轻嗤了一声，“你把自己照顾好就行了，别惦记我那点礼物了。” 沈琰走的那天，刚好是个晴天。 深秋，还有点冷。 他带了几件厚外套，整理衣服的时候，沈琰突然想起，谈易那件脏掉的白色大衣，也不知道后来是丢了还是拿去洗了。 沈琰想了想，最后还是把家里那包清洁剂带上了。外一用上呢，也说不准。 加上转机，落地的时候，已经将近晚上八点。 在下飞机的瞬间，沈琰就感觉到自己的小腿，连着膝盖骨传来钻心的痛意。同行的几个人问沈琰怎么样，要不要歇歇再走。 他摆摆手拒绝，“不用。”即便沈琰额头上已经渗出了汗。 一路上打车来到酒店，几人办理入住的时候，沈琰一个人坐在大厅的沙发上休息。办好所有手续已经将近九点钟，几人各自回了房间。 沈琰独自一个人站在酒店门口，攥着手里的明信片。他张开手臂，听见耳边传来呼呼的风声，这是沈琰第一次觉得，自己离那个人好近。 虽然不知道她在什么地方，在做什么。 但他们此时此刻，一定是站在同一片天空下，在看着同一轮月亮。 这就足够。 工作是从第二天早上开始。 分公司在青城的项目已经进行到一半，派人和沈琰几人对接完成接下来的工作。一切都开展得很顺利，中午他们几个人一起在外面吃饭，受当地人的推荐，来到市中心的饭店。 青城市有不少剧组拍戏。听当地人说，附近还有个影视城，很多明星都来过。 沈琰边听边吃饭，心思没在这上面，组里面几个年轻的，倒是喜欢听这些。老板也热情，见他们喜欢听，就一直讲，沈琰笑着在一边抽烟，然后就听见组里的赵蔓忽然说了句，“哎？这些不会是明星吧，穿警服的。” “后面那个，白大衣的，短头发jiejie，我靠我靠，好漂亮。” 沈琰弹烟动作一顿，不知道是不是预感到什么，他的脊背渗出了汗，耳边传来老板的声音，“哎？那可不是，这都是国家派来支援西疆的警察，他们办公的地方就在附近。” 他眼尾发颤。 半晌，终于缓缓回过头。 事实上，沈琰已经听不见任何声音。 烟灰抖落，那一秒，他在人群中，只一眼就找到了那人。 因为那个人此时此刻，也正看向他这边。 沈琰心脏一滞，眼泪簇簇落下。 风吹起她的短发。 谈易笑了，模样像极了两人初见时那样，她冲他挥手，“喂，沈琰，好久不见。” “你头发，长了。”她说。